她的死,是个不能言说,彼此间却心知肚明的溃疮,是横亘在两人心中的刺。

    提起来硌牙,想起来刺心,一碰就“咝”的疼。他不提,他亦不想提。

    不提就不提吧,但念她六亲全无,只这位‘义兄’是生前牵挂之人。

    罢了,人都没了,吃的哪门子飞醋。

    是的,大家都应该放下,现下他只觉得,能否做些弥补。

    “想这些年没少吃苦,你有什么想法和困境,都可以提。家中还有何人?有无续弦?可有回原籍的打算?”

    啊?不是治罪,他放下了,他竟然放下了。甚至他还要提拔他,让他离开这穷乡僻壤回家乡做个太平官。

    为官多年,宦海沉浮,他一下子就听出弦外之音。

    不同的是,没有青云直上的亢奋,这份意外之喜带来的更多是震撼和惶恐。

    宋清平大骇,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安,愈加羞愧,连连推辞。

    “不不,谢大人抬爱。下官、下官……”

    “走吧,这儿太苦了。去嵊浔,或者还回宜陵,江浙两地任你选。”

    周彦邦不再兜圈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以现在的他,宋清平的事情太小,小到不足挂齿,只要他开口,这些都不在话下。

    “下官不走,深耕此地多年,守土一方,即要造福于民。大人提拔之情,下官受之有愧。”

    哦?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啊,他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真的不走吗?边关战乱疾苦,不为自家,也不为儿女着想?”

    “下官毕生所求只为家国兴盛,山河无恙。所做不过为臣之本,天家抬爱实不敢当,高爵厚禄受之有愧。只愿留在此地,同一方百姓共进退。”

    “再有,边关长期稳定昌盛,离不开大丞相筹谋思虑,下官不过是执行国之政令。臣心如水,实不敢当。”

    语毕,恭敬叩首。

    臣心如水,好个臣心如水,周彦邦不禁要击节!

    此一番话,令他心中甚是慰藉。起码他做的有人看到,也终于有人懂他这份苦衷。他

    溜须拍马听的多,以他对宋的了解,他绝不是夸口之人。若是,也断不会流落此等境地。

    想到此处,甚至有那么点惺惺相惜。不禁另眼相看,盯着跪趴的他,半晌没有言语。

    可是,他就这样放弃了旁人眼中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是、还是有甚难言之隐?

    “当年,她……”

    “莫要提当年,当年的小儿女情做不得数。如今烽火将起,时局动荡,下官一心只为天家、为黎民。”

    言毕,又是深深的叩首。他甚至不敢抬头,低到尘埃里的恭敬。

    不得不承认,折子里把自己骂的体无完肤的‘义兄’,事实上,他真的是她口中‘有情有义,忠心纯良’之人,于国确实是栋梁之才。

    好,好,释怀了,大家都释怀了。那么对过往之事,谁都不要再提。

    “天家有卿,国之幸也。”周彦邦站起来,负手走到他面前:“齐家方能治国,一个人鳏居清苦,该成个家才是。我的话你也莫要着急推辞,给你三日,走还是留,想清楚再来。”

    谈话到此结束,出门时,宋清平只觉得打晃,后背冷汗淋漓。

    “得丞相大人青眼,宋大人想必要高升?”郝知州带着一众官员引颈而望,门一开,立马围了上去:“大人可说叫谁进去?可是叫我?”

    哪有心思同他们周旋,宋清平打躬告退,匆匆而去。

    “不识好歹!”惹郝知州嚼骂。

    还好还好,家里灯亮着。还好还好,院里狗还叫着。走的太急,差点被药杵绊倒,未及进门,扬声高喊。

    “妹妹,妹妹。”

    “爹,爹。”宋小满焦急的迎了出来:“桃花切到手了,也不洗,也不包扎,打回来空站着,问也不答……”

    “妹妹。”

    推开那扇门,昏惨惨的室内,女子凄惶惶的孤坐着。茫然的举着一只手,食指上那样深的刀口,鲜血尚未干涸,草木灰糊的满手都是。望向他的目光,呆滞无神。

    “小满,叫大年送你去英姑家,明儿爹去接你。”

    “可桃花……”

    “有我在,你放心,去吧。”宋清平在女儿面前极力表现出平静。

    带着疑惑,宋小满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院落的门刚一关闭,宋清平就紧紧的抱住她,拥她入怀,下巴抵住额头不住的道歉。

    “怪我,不该瞒着你。莫怕莫怕,他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去了钦州府,再有几日就回了。”

    苏锦是木讷的,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她这样呆滞的状态,从遇到他起,就一直是。

    不怕,不怕,宋清平在她耳边絮絮的安慰。忙不迭的铺床展被,烧水捧帕。

    她的手脚冰冻啊,几个脚指头都有冻伤,宋清平边洗边心痛。

    这一刻,他动摇了,是不是该接受他的好意,离了这苦地界。

    “他想调我离开,我给回了。”

    极小心的拿棉帕拭患处,涂抹疮药时,苏锦疼的猛一抽手。

    待患处仔细的上药,腿心处抱起,将她裹入被中。随后,温热的胸膛从后背紧紧相拥,不带一丝邪念,只为给她取暖,给她安心。

    他说了许多,她始终没有回应。

    直到他说:“他、他似乎心怀愧疚。念我是你义兄,提拔我许是为了弥补当日之过失。虽他身居高位,于你,还是有情的。只是,回不去了……”

    “哥哥,哥哥。”唇口翕动,再抬眸,泪盈于睫:“我做的什么孽?我有何颜面去见父母?造下的罪孽,这辈子的罪只怕赎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和他再遇见?老天爷是觉得,将一个人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很有趣吗?”翻身埋首在他胸膛恸哭:“到了这里还不放过,凭什么针对我!”

    他轻吻她:“不过是天意弄人,诸般罪孽,万般不堪,我一人背负。”

    花香,夜暖,苏府大花园子正是春日。暮春的光呀,穿过花汀,斜斜落在酸枝梨木书案,泛起质朴的光泽。

    小姑娘托腮,小手遮住眼睛。指缝一扇,阳光登时漏进来。一收,哇,天黑了。一放,哇,天亮了。呵呵呵,真有趣。

    年幼的苏锦,不停的遮住放开,收放间体会无限乐趣。

    只是、只是,抬眸看前面,宋先生呢?扭头看身旁,若男呢?再回身看后面,哥哥也不在。

    好奇怪,人呢?

    红色丝绦的总角小儿颠颠的跑了出去,奔跑在园子里,池塘边,水榭旁。

    “姨娘。”

    “母亲。”

    “父亲。”

    苏锦慌了,偌大的府邸,竟连一个人也没有。跑啊跑,可她忘了母亲的院落在哪里,也找不到姨娘的房间在何处。

    她想到了父亲,哎呀,可她也不记得父亲的书斋在哪儿。

    天哪,这可怎么办,怎什么都忘了。

    举目无措时,但见远处丁香紫小衫一闪,眼睛一亮,这便是救命稻草了。

    “若男,若男,等等我呀。”

    一路小跑追上去,这是一所院子,推开厚重的门,门里还是门。苏锦不停的推啊,口中喃喃,若男,别躲着我,我害怕。

    待到再一次推开,“啊!”血淋淋的一团是什么?

    “不,不。”苏锦急促的呼吸,泫然欲泣:“宝儿,黑子,我的狗。”

    宋清平握住她的手,湿冷黏腻。噩梦一场,光怪陆离。

    “啊!有人有人。”

    一白一黑两个影子,悄无声息的靠近床榻,高盼儿急不可耐。

    “这里是周府,我是尚书大人的爱妾,你们胆敢放肆?”

    有光就有影,有风就有声,影子就是影子,它怎会因为你是高家就没了呢?可笑。

    “嘿嘿。”影子笑了,影子眼看越来越近,高盼儿的心简直要跳出来。

    “什么人?什么人?我家有朝廷命官,魁星护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倏”一双鬼手瞬间掐住脖颈,三寸长的红指甲格外显眼。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高盼儿的眼眼眸蓄满泪水。

    只听得那影子吐出两个字:“妖货!”

    啊,这是、这是……是她,是她。

    “救命,救我……”

    “姨娘快醒醒,我是真儿呀。”再醒来时,真儿举着烛台,关切的询问。

    啊?不是她,难道、难道只是个梦 ?我怎么会梦到她?

    “啪”夹脸一个巴掌,打的真儿措手不及,烛台摔落在地。

    “定是你们这些狗肉奴才,使了什么幻术,闹的我日夜不宁。叫关好门窗,为何不听吩咐?”

    恼羞成怒,一气之下,邪火全然发泄在无辜的丫头身上。

    “是,姨娘打的是。”

    她越来越猜忌,越来越古怪,服侍久了的,知道这个时候解释只会讨打,真儿只好顺着她的气儿劝解。

    “许是挂念爷乃至精神不济。叫院使,医家或者贾天师都来。吃些安神药,做几场法式,驱驱邪祟都是好的。”

    “对了,是了。”高盼儿慌忙拉起跪在地上的真儿,急急询问:“爷多晚回来?啊?他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我要被魏五害死了呀。”

    与白日的娴静贞淑不同,夜晚的她胆小多疑,甚至有些疯癫。

    “吃什么药,我不吃药,你们都想害我。定是魏五收买你们,往我茶饭中下毒,快些招,我给你全尸。”

    上手上脚,连打带揣,恁长的指甲,掐的臂膀青紫,真儿疼的实不可忍。

    可她不敢喊疼,这样只会遭来更深的毒打。她见过的,掐大腿根,打胸乳下,单捡阴私的地方掐打,好不阴毒。

    “姨娘您忘了,书信上说已经到密州府了,在那会个客就家来了。最多后日,大老爷的生辰前,他一定到。”

    真儿忍住疼,不停的劝不停的哄。

    “爷来了,您的靠山就来了。他不理会上房,到了就来看您。因为您有哥儿,有姐儿。还有,上房的东西,咱们一概不碰,她纵然想也是落空。”

    “哦,对了。姐儿还要入宫,被娘娘收养,册封公主呢,您都忘了吗?”

    公主,我儿要进宫做公主。哈哈哈,又乐了又笑了。

    我儿子是状元,我姑娘是公主。魏氏贱人,你有什么,你有什么?

    终于终于,在真儿的巧舌头之下,高盼儿渐渐的平息,渐渐的安静。呷茶净手,渐渐的睡去。

    只是不许熄灯,烛火要点通宵,白日里还要请天师,她真是第二个余氏了。

    “呸!天不收的妖货,还不死。”

    放下帐子,真儿背身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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