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了,雾浓了,一阵缥缈将视线阻隔。“噗通”,追逐中她踢到了凳子。

    啊!

    直到一双手搭上她的肩,这才恍然醒来,凄惶的双眼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这儿冷,炕上睡去。”宋清平说。

    怎么?这儿不是……

    一时间恍然,揉眼四顾,对他也是好一番打量。

    哦,这里不是,不是旧府邸。这里是北镇,哥哥的任职地,她已经随他在此地生活了很久。

    啊,原来高屋华宇,锦绣成堆。转眼旧屋破庐,污面烂衫,竟都是梦呀!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一番彻悟后,连忙拉住宋清平,颇有些激动。

    “才刚梦到若男,她不肯给我正脸,喊也不理睬。我一追,碰倒凳子,就醒了。”

    握住茶盅的手湿冷黏腻,喃喃自语,无限神伤。

    “这是哪一年的事了,最近总梦到以前的事儿。前段时间还总梦见姨娘,父亲母亲……”

    “到现在心还劈劈的跳,浑浑噩噩的,怎么了这是……

    灯影下凄凄惶惶,想的出神。宋清平心疼的摸摸额头,给她搭上袄子,不接话只听她说。

    “我近来总嗜睡,烧灶也能睡着,小满跟我说话听着听着也睡过去,气的这丫头在我耳边敲锅。”

    呷口茶,甚是不好意思,连忙放下盅子。

    “我也才从孟娘子处来,她着实伤心的狠了,躺在榻上几日,今儿才算吃了点子。哎,谁说不是呢。本来阖家圆满,眼看外孙落生,一下子家毁人亡。换谁谁不疯,贼人真可恨。”

    “偏她当家的不在,孟家相公到底做什么营生,只闻其人不见其貌,好神秘的。”

    “还有还有。”

    一见他恨不得把想说的全说光。

    “今儿新知县的夫人来拜会,我也没甚予她接风洗尘。见她穿着一双缎子鞋,还不把脚指头冻掉,就把自家做的棉靴送给她。”

    说到此处,不好意思的笑了。

    “许是嫌我粗丑,给也不接,嫌的不像话,一双眼睛只上下朝我打量。美则美矣,夭夭窕条的不像个好相予的。只怕能同甘不能共苦,恐呆不长久。”

    “瞧我瞧我,只顾说话。还没吃吧,锅里有饭菜,我再去热下。”

    说着就要下炕,宋清平将她拦住。

    “不急,我有话同你说。”

    他那样温柔,摸摸脸,焐焐手。

    “孕中本就嗜睡,想睡只管睡去。上次走时收拾好的箱笼中,你藏的一包银子都带去,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使。到了嵊浔,冷氏嫂子是最和善的,有难处她会相帮。”

    复而长叹。

    “说来惭愧,苏大人这些年的积攒被咱们散尽。”

    “说什么呢,倒像交代……”

    交代后事?不说了。

    “等你和新知县交接好,咱们一起走啊。这意思让我先走?没头没脑的,饿糊涂了吧。”

    糊涂,他可一点儿不糊涂。

    “我在宜陵时,断过一个破腹取婴案。那惨死妇人的丈夫,现就在钦州做生意。今日我们相见,我央他带你们走。他答应了,这一路会有所照应。”

    “妹妹,战事诡谲。说不定是明天,说不定就在今晚。新知县到现在不肯交接,那意思罢官也不肯留。存亡之际,我断不能走。”

    “所以……”

    “所以,你带着咱们的孩子先走。我有书信,嵊浔小地方,无人刁难。钱虽不多,足矣抚育他们长大。”

    宋清平望着她真挚的眼睛,好生惭愧。

    “我这官做的窝囊,被清誉正义所累,总不肯徇私。此次就让我自私一回,险境中放我妻儿归乡。留我城池共存,你们过自己的日子去。”

    “不过也别怕,战事结束我就回来,咱们在嵊浔团聚。”

    他在话别。

    虽然他故作坦然,虽然他举重若轻,虽然他轻描淡写。但她知道形势不好,十分不好。

    他们离死很近,不然他不会徇私,更不会轻易送她们走。

    “哥哥,哥哥……”苏锦喃喃,陡然投入他怀中,抱紧他:“莫骗我,哥哥,莫骗我,你从小就不会说谎。这一走,咱们还会团聚吗?我等得到你吗?孩子等得到爹吗?”

    举头望向他:“军政大事我不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一眨眼,一滴泪滚落:“我不,我不走。城在我在城亡我亡,死生一处。”

    这便是生死相随的誓言了。

    宋清平听的鼻头一酸,眼窝里一下子蓄满了泪。

    那么,还要说什么,还需说什么。纵有千言,也如鲠在喉。唯有抱紧她,埋在她柔软的颈间。

    大男人泪如雨下,那是愧疚与亏欠,那是脆弱与孤独,那是在向她寻求慰藉和港湾。

    他们可以选择,选择留下或是离开,选择偷生还是成仁。可孩子不能,也不应该。

    小的赖在肚子,由娘决断。可大的呢,明知是死路,带着阖家往里钻吗?

    ‘小满先走,你外祖想你。’

    ‘不,我舍不得小五和大黄。’

    ‘那就带着一起走。’

    ‘不,孟栋梁他姐姐没了,难过着呢,我要安慰他。’

    ‘你把小五和大黄送给他,算作安慰。’

    诸如此幕的哄骗,几乎在生活的缝隙里随时上演。有时是宋清平,有时是她,有时二人唱红白脸,有时二人又演双簧。

    “我不,你们就是想支走我。”小丫头一跺脚,一肚子心思:“要走一起走,别想骗我。”

    这……合着她心里门儿清啊,左右不肯走就是了。

    那怎么能行呢?星夜里把她抱上车,以为路上闹一闹就消停了。谁想,谁想,孩子哭着跑回来,鞋都跑掉了。

    一头扎进怀里,苏锦差点被她撞了个趔趄。

    “骗人,你们骗人。说好了一起走,单把我撇下。我不记得外祖家,我一个人到那里谁都不认识,没爹又没娘。桃花,别让我走。我以后听话、写字、不淘气、不顶嘴好不好?”

    孩子哭的鼻涕冒泡,脸上风吹的泪痕冰凉凉一片。

    稚嫩的言语一下下刺的她心疼,没爹又没娘,那滋味她懂。

    “不走不走!”捧起小脏脸,亲了又亲:“哪也不去,咱们一处。”

    不等孩子坚持,她早已变节。哪里还走的掉,把她搂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宋清平一回来,就看到女儿溃烂红肿的脚,和哭的狼狈的小脸,难以想象他的女儿一路上是如何跑回来。

    “爹~~~”

    怕他骂,孩子怯怯的喊,躲在她身后不敢看他。

    这一示弱,做爹的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孩子不想离开父母,有什么错?

    错的是他,这个没用的爹,自己的女孩都无力保护。

    第一次送走计划,就这样落败在女儿的眼泪里。

    那一夜他们睡在一处,是小满坚持的,他知道,孩子怕他们再丢下她。

    他们将她圈在中间,一左一右搂住她。孩子安心了,睡的香甜极了,只是抱住苏锦的膀子不肯松。

    看着女儿稚气的面孔,那双像极了她娘的眉眼,和苏锦尚平坦的肚腹,心中的愧疚如泉涌一般。

    从前的爱妻,身边的骨肉,到现在的她。蓉儿、小满、妹妹,每一个与他共渡的亲人,他都辜负了。

    无能又窝囊,做丈夫还是父亲都羞愧难当。

    荒蛮的北地,肆虐的朔风,黑云压城,生死攸关的时刻。

    走呀,儿啊,必须走!

    “大人,宋大人。不好了,北狄……”

    一家人陡然惊醒,匆匆穿衣,忙忙出门,风吹的门扇摇摆作响,人已经走远。

    “爹……”

    “爹去打贼人了。”

    孩子惊慌的双眼略显安稳,紧接着又问。

    “咱们什么时候走?”

    “走就,等你爹回来。”

    爹还能回来吗?

    宋小满噘噘嘴,没问。

    还能走吗?走的掉吗?只是,这夜太长……

    “爹会回来的。” 她揽她在怀:“还有我,我在,不怕。”

    一对妇孺无眠相依。

    饶你大厦将倾,跟我有什么关系?甚起兵打仗,家国存亡的,跟我没关系。

    我只要风流,只要快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天是一天,哪管那个狗肉王八!

    “我前世的祖宗今世的娘,怎恁多日不来?还以为你将我抛却我。没良心的,我这心啊,差点要去寻死。”

    妇人半只脚踏进门,就被秃驴一把箍在怀里,不管不顾的啃起来,甚是急不可耐。

    “冤家,活贼,你才是没良心的,你们男人全没心肝!”

    全不似前番的欣喜,冯淑媛一脸愠怒,貌似才哭过,面儿上还有些青紫。

    敢情是挨打了?

    “哎呀,那王八敢动手,长本事了呀。我、我……”

    “你什么?”寒着脸朝他一横:“去找他呀,宰了那贼人,替我出气!”

    犹如兜头一瓢冷水,咋咋呼呼的周孝荪登时哑火。又怕她恼,心肝肉的捧脸乱哄。

    冯淑媛倔强的把头一躲,恨恨的啐上一口。

    “呸!天杀的贼人在任上弄了个小,大摇大摆的竟带回府里!挺着肚子在我眼前晃悠,还想认祖归宗?呸,我可去你的吧,治不死小妇我枉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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