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贾母便叫鸳鸯传话,让王夫人去西院商议事情。

    太太不比姑娘,鸳鸯不敢催太急,说完便走了。

    彩霞伺候王夫人梳洗上妆,虽说王夫人近身的事一直不用她做,但也伺候得仔细。

    王夫人瞧着铜镜里的自己,虽然这些年如同姑娘时期一般,锦衣玉食过着,青春却不复在,眼角生出了几道细纹。

    两只眼晴里,盛满了汨汨淌过的时间,凝成的半生。

    彩霞话不多,只一样样做着。

    王夫人从镜子里扫了眼她,问:“玉钏如今怎样了?”

    彩霞摇了摇头,道:“上回的事,她确是吓着了,养着也不见好。问她东,她只答西,嘴里出不了正常话。”

    王夫人默了片刻。

    彩霞落下判词:“我看是不成了。”

    戴上翡翠耳坠,王夫人侧脸瞧了瞧,接话道:“既然不成了,也不好留着继续伺候,叫她家里人来,接出府去罢。”

    彩霞:“是。”

    王夫人似闲话般道:“金钏和王钏两姊妹,都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的,一个胆大包天,倔强性急;一个色厉内荏,不堪大用。你瞧瞧,上哪儿说理去。”

    这话彩霞不好接,也不想接,只微微点头回应。

    王夫人拿起另一只珍珠耳坠,在耳边同翡翠比对着:“好歹是我身边的人,她姐姐虽做出那样没头脸的事,只过去都过去了,也一直补偿在玉钏身上。”

    “如今她也留不下,你从我私库里,拿她十年的月例银子送与她家人罢,也算全了伺候我多年的情分。”

    彩霞:“是。”

    梳完妆,两人朝贾母的西院走去。王夫人心里盘算着,今日婆婆叫她,左不过为着林黛玉的事儿。

    从前,她半点也不敢表现出对林黛玉的不喜欢,知道老太太疼爱贾敏,爱屋及乌,自然也真心疼爱这个从小没了父母的丫头,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也是一清二楚的。

    只是,林丫头仗着宝玉的喜欢,每每作天作地,便是当着自己的面,也是毫不收敛的。宝玉更不争气,不知到底看上她哪里,总是做低三下四,讨好赔笑的那个。

    这样轻浮做作的人,怎能成为自己的儿媳,贾府的二奶奶,宝玉的正妻?

    如今宝玉的婚事总算敲定,林黛玉却厚着脸皮,大有一直伫在贾府的意思,倘若后头不小心见着她,叫自己怎么想,又叫宝钗怎么想?留着总是隐患。

    如今可算她命好,竟然被王爷瞧上了,将计就计,那便这般处理了罢。

    东廊与西院隔得并不远,王夫人这般想着,不觉就到了。

    贾母早已在小厅里,王夫人见了礼,面带微笑地道:“老太太,今儿有何事吩咐?”

    没有别人,贾母也不必在自己的这个儿媳面前装样子,不冷不热地道:“坐下说。”

    王夫人依言落坐,贾母开门见山道:“林丫头的事想必你心里已有数,在她出阁前,自然不能轻待了去。先时说的,她要搬到东廊树林后的那院儿,这两日,你可有找工匠前来修缮?”

    王夫人故作迷糊道:“哎哟!瞧我这脑子,只忙着清理婚宴的一应物什,竟将这事儿给忘了。”

    闻言,贾母的脸色一下垮了:“你合该知足。”

    这话里隐着的意思太多,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是我不对,我心里也是将林丫头看成半个女儿的,不该为了宝玉,就忽略了她。”

    贾母可不吃这套,直言道:“你也莫在我跟前耍心眼子,好歹做了半生婆媳,当我看不出。如今林丫头的事既已定下,你该落了心里的石头,做足最后一点子,哪怕是表面的功夫。”

    这话很重,王夫人自知惹恼了贾母,忙从椅上站起,做出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是我不好,老太太,我这就补足去。”

    贾母斜睨她一眼,发话道:“你既忙不过来,林丫头的事,我便安排凤丫头去做。”

    这可如何了得!王夫人心下大惊,急道:“凤丫子身子还没好全,为宝玉的婚事已是累着,我院儿里的活计再去烦她,可不得了。”

    “这事还是我来管罢,就当给林丫头赔罪!”

    贾母阴阳怪气道:“她一个丫头片子,小晚辈,哪里当得起自家舅母的赔礼。”

    王夫人再不敢接话。

    屋里默了片刻,王夫人将头埋低,几翻欲言又止,直到眼见贾母的气消了些,才道:“修缮工匠本就有现成人手,我去问老爷要个名单来。那片林子不止修条道出来,景致这些亦要翻新,我多加派人手,一定在宝玉大婚前,将这事儿办妥了!”

    见她说得细致,贾母终于换了副颜色,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口,缓声道:“自个儿心里有数就成,下去。”

    王夫人连忙行了礼,退出正厅,走出西院,才长长呼了口气。

    彩霞觑着她的脸色,问:“太太,怎么了。”

    王夫人:“还能怎的,老太太从来不喜欢我,到她这处,何时得了好气儿。罢了罢了,这么多年也是这般过来的,烦也无用。”

    彩霞没作声。

    王夫人调整好表情,像惯常那般道:“陪我去趟老爷那里。林子不得不修了,挑出来的工匠,你去与他们谈话一番,切记,那里头的东西,可莫要惊动。”

    彩霞:“是。”

    怡红院里,宝玉正在闹脾气,将他那通灵玉石摔来摔去。

    袭人一边忙着捡,一边流着眼泪道:“宝玉,你有气尽管朝着我撒罢,摔它何用!”

    宝玉:“快说,你们把晴雯弄哪儿去了,我已经好多日没见着她了!”

    袭人许是已答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心下愈发难挨,声音也跟着提高许多:“二爷问我,我哪回没讲明白,晴雯不乐意在这院儿里伺候了!她已回了家去,再不来了!”

    袭人没将通灵玉还给宝玉,怕他再摔,宝玉没了撒气的玩意儿,又听见这个车轱辘一般的回答,端起茶碗就朝地上摔去!

    袭人哭道:“你就摔罢,将这屋里摔干净就是!”

    她既这般说了,宝玉也不客气,摔了自己的茶碗不说,连同厅里放着的其他人的茶碗,一个个朝地上摔去。

    只是还不解气,直接端起茶盘,狠命朝地上摔!

    袭人哭得快要断气。

    麝月和碧痕躲在门外边儿,听着里面的响动,时不时探头看一眼,又忙缩了回来,生怕他的邪火撒到自个儿身上。

    摔完屋里一切能听响儿的东西,宝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道:“你如今当我是个傻的,伙同起院里所有人骗我。原你们这些人,只晴雯不曾骗我,不曾同我说违心话。”

    袭人一时不忿,喊道:“她那般好,还不是丢下你了!”

    宝玉仍旧呢喃道:“晴雯怎会不要我,她只管嘴上不饶人,心却是好的,软的。不像你们,总做出副一心为我好的模样,心里头存着什么算计,哪个又晓得。”

    闻言,袭人忽地愣住,瘫坐在地,只一个劲儿流泪。

    宝玉:“其实我都明白的,她给我托梦了。她说,她去了一个干净地儿,那里只有女儿家,还有很多花树,开满了花。”

    “她还说,若我想她了,便去…去…”

    宝玉终是没说出口这话,从地上爬了起来,默默回到内室,仰面躺于床上。

    袭人摊开掌心,看着那通灵玉石,只见“昌”字上的那道斜痕,愈发长了。

    时至夜里,宝玉好似恢复了正常,说是想吃松瓤鹅油卷和奶油松瓤卷,叫袭人去同王夫人说,想吃母亲亲手做的。

    袭人再不敢得罪他,只好声好气道:“太太哪里会做这些,我叫厨房做了送来。”

    宝玉:“母亲便是不会做,也得在厨房里看着,不然我就不吃了。”

    袭人忙道:“好好好,祖宗,我这就马上去给太太说。”

    打发走袭人,宝玉又对麝月道:“你今夜回后院自个儿的屋子住罢,我想独自待会儿。”

    麝月踌躇半晌,道:“你吃了点心就赶紧睡罢。若有什么,叫袭人来同我说。”

    宝玉连话都不想应,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屋里终于得了清静。

    宝玉去了书房,在里头翻翻找找一阵儿,往怀里揣了个什么东西,轻手轻脚带上小厅的门,离开院子。

    大观园在夜里,只在路口处点着灯笼,四下一片漆黑。

    他就那样在夜里走着,有时听见查夜小厮的脚步声,或远远看见亮着的灯笼光,就找个阴影处躲开。

    树影铺陈于地,似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幽灵,宝玉却觉得并不可怕,反而可亲。

    再没人比他更熟悉大观园了。

    走到沁芳闸桥边,现下已是秋天,那一片桃花树的叶子随风掉落,只稀稀拉拉的几簇挂在枝桠间,他看见了万物枯败的形迹。

    宝玉在树下坐了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并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吹燃那刻,隐约照亮纸端的几个小字:芙蓉女儿诔。

    宝玉再吹了下火折子,凑近纸端,星点光亮刹时成了一团火焰,映着他苍白悲寂的脸。

    他看着这篇诔文燃烧起来,小声念道:“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此时,小红正在沁芳桥那头,今夜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想去找紫鹃商议事情。

    她亦是秘密行事,不想叫人瞧着,一路相当小心避着人,却不想见到桥对面的那片林子里有火光亮起,微一皱眉,以为走水了,却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

    火光一直很小,倾刻便没。

    小红愈发放轻脚步,朝那头靠近,躲在外围的树下。

    “你若在天上做了花仙,记得时时散一阵幽香与我。好叫我知道,你过得好。”

    听清这话,小红蓦地瞪大了眼!

    宝玉的声音,她认得的!

章节目录

穿书拯救黛玉的日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蓑笠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蓑笠猫并收藏穿书拯救黛玉的日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