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总,下午好。”

    林夏先领着李子望一行人参观了公司,在一旁做简单的部门和业务范围的介绍。

    已是工作时间,折叠躺椅被收起,员工们对着电脑屏幕处理工作,打印机和碎纸机在运作着,还有三三两两从茶水间端着水杯出来的。

    有腼腆的员工拿着打印纸走在过道里,遇到了林总和她身旁颇为儒雅的客户时,想装作看不到直接往办公室里走去时,没想到那个男人看到了她,竟然主动点头笑了下。

    天呐,她第一次遇到这么个级别的大人物,会主动与小喽啰打招呼,这也太有礼貌了吧。到办公位后,桌上已放了奶茶和小蛋糕,行政办的正在前头分发,说是林总给大家买的下午茶。

    会议室早已布置好,一杯杯咖啡放着,资料已打印了放在座位上,投影仪已调试好打开着。参观完一圈,林夏带着他们进入会议室。

    众人坐下后,林夏站起,对坐在对面的李子望说,“感谢李总,远程赶来京州,赏光莅临建林集团,一同洽谈合作。”

    李子望在鼓掌声中站起,欠了欠身,“谢谢大家。林总客气了,能合作是双方的荣幸。”

    林夏坐了下来。旁边的副总已到前边开启会议仪式,在双方面前,将合作的项目进行基本的讲解。

    灯已关掉,一张张充满信息量的PPT在幕布投放着,不过中年男声的讲解实在是乏味而枯燥。这样的简单仪式不过是例行公事,他今天来主要目的是进行一场正式的签约仪式。

    不用Amy说,李子望都知道这个合作项目对方的难搞,双方在协议和条款上磕了很久。这也正常,任何合作,把丑话说在前头,总比合作后状况百出的好。所谓文明的会议桌前,也不是没见过双方开始拍桌子互飙脏话,骂完后冷静了再坐下来谈。

    看着对面的林夏,他内心感叹,谁都无法打败时间。

    读书时代的她,性格单纯,努力读书之外,每个假期都利用足了,常常独自旅行。她说小时候武侠小说看多了,觉得一个人背包走天涯很酷。不必迁就任何人,只需随心所欲地瞎逛。

    如今的她,像是入世的剑客,深谙社会运行法则。正式体面的打扮,合乎身份的场面话,资源置换时的精明,隐身于下属身后指导谈判的锐利,退步时的不顾面子难堪。她不再试图游离于规则之外,甚至在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她与她父亲的圆滑世故不同,她在某些方面,更为强势。不知她这样与性格截然不同的做事风格,是受谁的影响。可能是她未曾露面的母亲,也可能是她的丈夫。

    他倒是无法有这样的转变,从芝大的经济学系博士毕业后,在学术界呆久了,来到业界,表面看着专心投入工作,内心却常常怀疑自己,你真的适合在业界工作吗?

    偶尔对Amy吐露,她说,老板,你要真有钱到想不开,可以回去谋份教职的工作。他听了一笑而过。

    李子望这方是Amy进行发言,这一个月,工作之余,她顺便练习了普通话。这没什么难的,曾有内地朋友被外派到香港带团队,不会当地语言不影响工作,但融入不进团队,便白天工作晚上学粤语。

    她拿着激光笔,不断夹杂着英文向外飞速输出着,看着台下一些年长的高管正紧盯着屏幕看,想到他们可能听不懂英文,sorry,只是有些专业词汇说中文有些不方便,适应就好,人总要学习新事物的。

    眼神自然扫过台下的那个女人,Amy承认,虽然她工作上那么mean,但人长得还可以。投影仪的光顺道打在了她的脸上,没有动过的痕迹。

    Amy讲完后,林夏还问了她两个问题,并指出她PPT中一处数据的错误。Amy做事一向自诩专业,遇到这种低级错误,连忙道歉。林夏向她笑了下,说不用,谢谢你非常到位的报告。

    Amy坐下后都在自责,没有对PPT进行二次确认,就是她的失职。旁边老板看了她,眼神示意她没关系。

    再看着林夏走上去发表讲话,她工作中接触了各色的人,现在的二代们还都挺努力的。在她的行业里,就算招个intern,都是内推或上级介绍过来的。家世、资源和学历,一个都不差,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幸亏自己入行早。

    “林董事长不在,由我代表他与建林集团,与睿成投资公司签订合作开发A市地产项目合同,在此预祝合作顺利。”

    林夏说完,拿起笔签了字,再与李子望交换了文件,此时摄影师在台下给两人拍了照,留下签约仪式的影像。

    签完字后,林夏对着李子望身后的助理说了句,“Amy,辛苦你了,做事非常专业,要没有你,合作不会推进的这么顺利。”

    “谢谢林总,这是我应该做的。”Amy近距离看着林夏,觉得她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签约结束,但场面还没走完,还需与其余高管们拍照。人头攒动,都在谦让着近中间的位置。林夏喊了故意走到最旁边去的林洲,“林洲,来,站在我旁边。”

    林夏和李子望站在了最中间,她旁边是林洲,李子望旁边是Amy,其余人也站好了位置。随着摄影师的指示,众人露出了微笑。

    笑容底下,个人心思皆不同。这是建林集团自孙玉敏暂时离开后,一个颇大的转型动作。高管们的职业生涯与集团高度绑定,不知能否转型成功,又是谁来带领这样的转型。

    签约仪式是最后一道不重要又必需的流程,顾及对方行程紧,结束时一共不过花了一个小时不到。

    林夏送了他们出去,这次上了电梯,将他们送到集团的大门外。

    出了电梯,下属跟在身后,这个下午,只安排了这一件事,李子望忽然对身旁的她说,“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林夏想了下,“好,这附近就有个咖啡厅。”

    “Amy,你先回酒店等我。”

    “好。”Amy又关照他,“别忘了六点半的晚宴。”

    工作日下午,咖啡厅的人并不少。约人谈事的、带着电脑的自由职业者,还有进来避暑的。

    林夏午饭没敢多吃,怕下午犯困。问了程帆他上次点的沙拉好不好吃,他说不好吃,然后就让人点了份送到了她这。

    点了两杯咖啡,她再买了个三明治,端着坐到了角落的位置。刚坐下,就问了李子望,“有什么事?”

    李子望笑了,她目的明确,不讲一句废话,“我明天离开,今天下午没有其他安排。没想到你父亲不在,这是全权交给了你。”

    “他去美国的行程是早已定下的,没什么全权不全权的,他只要看结果。”

    李子望看着她在拆冒着热气的三明治,“其实,我几年前,在新闻上看到过你。看得不太清,那时并不能确定是你。”

    她家传统行业,做事又低调,几乎不会上新闻,“什么?不会吧。”

    那时他回来工作没多久,在做二级市场。隆盛集团作为新能源板块中一支势头正盛的个股,自然要关注它的走势及其投资等动向。他提醒了她,“与你丈夫,在深交所敲钟。”

    咬着三明治的林夏愣住,想了想,的确有那么件事。

    当时她和程帆只是恋爱关系,联系并不频繁,她工作忙时也不会主动找他闲聊。每次的约会体验却是堪称完美,精致的餐厅,美味的食物,奢华的酒店,让她放松到极致。

    一次,两人轮流出差,快一个月没联系。他主动打了电话给她,说自己在深圳,问她要不要过来找他。

    那时林夏刚出差回来,她还没拼命到不休息就紧接着去上班,准备给自己放三天假。听到他的邀请,她心动了,但又觉得自己头脑发热,为了打一炮,至于特地飞一千多公里吗?

    但他刚问完她,就让人送了机票过来,说明天派人来接她。她再拒绝就是拿乔,干脆接受了。第二天下午到了酒店后,她就没离开过。两个身体荒了一个月的人,都没时间出去吃顿饭。

    隔天,他醒的很早,还把她弄醒了,让她陪他去个地方。被吵醒的她不甚清醒,喝着咖啡打着哈欠跟着他到了目的地。

    到了后,程帆跟她说,我一会要去敲个钟,你一起上台玩一下?

    那不是他第一个上市公司,据他说只是弄了个小公司上创业板,看着他在台上致完辞,林夏就被他秘书请去了台上。围着敲钟的有好几个人,她觉得新奇,没有推脱耽误吉时,就跟着上了台。她想躲在不起眼的地方,却被他拉到了他身边。

    当钟声的震动传到手里时,看着下边的宏大场面,她意识到,有很多公司想来这敲钟。她的第一次敲钟,是跟着他一起来的。

    知道肯定会留下照片,林夏却没想到,会被收录进行行业性新闻里。但隆盛集团的规模在那,也很正常。

    “哦,对的,那是他一个创业板块的公司。”林夏端起咖啡喝了口,“这就是你要跟我讲的事吗?”

    “不是。我们以后几乎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林夏。”李子望沉默了下,还是问出了口,“上次在香港遇到了你,你之后,有再独自去过吗?”

    她端着咖啡的手僵住,“你什么意思?”

    “那天你包里东西掉了,漏了张明信片,我捡到了。”李子望小心地始终不说出是什么,“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意识到她防备的敌意太明显后,林夏倒是颇为轻松地耸了肩,“这不是很正常吗?心理咨询师,我们有钱人标配啊。”

    她还觉得自己挺幽默,“现代社会,谁没有一点失眠、焦虑、压力大、情绪不稳定啊。只是刚好我有钱,能找个专业人士跟我聊天呗。”

    李子望听着她的解释,太过日常而轻松的语气,一时无法分辨真假,“那你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香港?”

    “在本地找了好几个,我都不满意。遇上不专业的,气得干脆换地方了。”林夏笑了下,“还好啦,也不算特地。好吃好喝,购物便宜啊。”

    “好。”

    她的解释太多了。

    李子望知道,不会从她口中问出更多。她不愿意说的事,几乎没可能问出来。

    成年人的世界,分寸感尤为重要。就算是亲密关系,当对方不想开口时,也不宜过多探询。更何况,已经分手多年,几乎是形同陌路。明知她可能不对劲,他已没有立场去帮她。

    看到她的照片,没有去找她时,他就已经决定放下。他想说下次还来,我请你吃饭。可仍然需要特地飞去找咨询师,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李子望看着她,“如果需要我的帮助,请联系我。”

    “好。”林夏站起了身,“走吧。”

    外边依旧艳阳高照,林夏正想问他要不要她派人送他回去,自己准备走回公司,眼睛却一下子睁不开。

    她出来时包都没有背,自然没有墨镜,以为阳光太刺眼,她往后退了两步走到阴凉处,却还是睁不开,强行睁开时有股灼热感,毫无征兆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子望发现了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帮我喊车,我要去医院。”林夏边说边用手擦去了眼泪,睁开眼一看到强烈的光、感受到一阵风挂来,就又开始落泪。

    他匆忙喊了司机,去了最近的三甲医院。

    急诊看了不收,让她去挂眼科的号。到了室内后,眼睛没那么畏光流泪。林夏排着队挂了个普通号,估计专家号要等很久。

    幸亏工作日,还快至傍晚,人已经不多,她等了一刻钟就被叫号了,李子望跟着她一起去看了医生。

    医生先看了下她的眼睛,再用机器检查了下,就开始给她开单子,“你有点干眼症,这是睑板腺堵塞了,需要去疏通下。你先去交费,去药房拿麻药,再去隔壁房间找护士,跟她说给你疏通睑板腺。”

    一口气说完,医生就把打印出的单子递给了她,电脑上开始叫下一个号。

    李子望拿过单子,理清流程后跟她说,“你去交费,是不是要有个证明单,我再去拿药。”

    “是的。”

    林夏许久没有来医院,外边的机器应该可以缴费,她摸索了下,用手机交了钱,也没跟他客气,让他跑去拿了药,她先去护士操作室门口等着排上队。

    操作室里倒是没人,护士让她先躺下,翻开了她的眼皮,“啧啧,你这个都堵成什么样了?你一会忍着点啊。”

    听着护士拿来不锈钢操作器皿的声音,林夏的心一惊,“你要怎么疏通?”

    这时李子望拿了麻药过来,递给护士后,在操作床旁看着她。护士也没赶人走。打开麻药往眼睛里滴了两滴,就拿着手边的针管,往下眼睑处刺去。

    李子望看到了操作的全过程,针头刺入眼睑后,并没有立即离开,护士慢慢捻转着针管,在扩张着这一个针眼,估计是觉得够大了,拔出针管后,拿了棉签往伤口处挤压,按出从内溢出的黏稠液体,他看着被丢掉的棉签,淡黄色的脂质颗粒。

    他看着太过触目惊心,看着她不说话,不知是不是麻药起了作用,“疼吗?”

    手中的手机都快被她抓到变形,那一阵疼痛缓过去后,林夏开了口,“护士,麻药的劲还没上来,是不是等一下比较好?”

    “麻药已经起作用了。”护士又拿起了扩张器,“准备好了吗?你这还有点多的。”

    林夏想死的心都有了。

    看不到操作的过程,她只感受到一把剪刀剪开了眼皮,再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挤压着伤口。被喊着不要动、眼睛睁大点,终于流出了脓后,护士还要将棉签上的罪证给她看,好像证明不是在故意虐待她。

    “你看看你,别人来,都是一两个,你一个下眼皮,就有六七个。我这才弄了三个。”

    林夏喘着气回她:“那我一会再去多交点钱。”

    “不用了,快下班了,我送你。”

    每一秒都是如此难捱,疼的眼泪随着生理反应而溢出来,她却没喊出一声,指甲在死死地抠着虎口,试图用另一处的疼痛来减缓针戳的钻心疼。

    一只眼的下眼睑清理完,护士都喘了口气,这也太多了。

    “护士,请问你这能给她再滴点麻药吗?”

    “没用的,该疼还是疼,忍着吧。”

    此时被她攥着的手机开始震动,快疼到绝望的林夏接了电话,至少能缓一分钟了。看不清是谁,摸索着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

    “喂。”

    “护照我上次扔客厅的茶几上了,你是不是给我收起来了?放哪里了,我没找到。”

    林夏想飙脏话的心都有,我都快疼死了,你乱丢东西,还问我护照在哪。但好像确实是她收的,“你去看看书房的抽屉里有没有。”

    颤抖的声线,像是呜咽的哭腔,正合上茶几下柜子的手顿住,程帆问她:“你怎么了?”

    “我在医院,快死了。”

    “哪个医院?”

    程帆不顾收了一半的行李,直接拿着钱夹出门。司机已在车库等他,原本准备送他去机场的。

    听她说了医院后,他正进入电梯,“我马上过来。”

    “等你过来,我估计要疼死了。”林夏痛得直接挂了他电话。

    漫长的折磨,眼睛这么小的地方,被针刺入时,无比尖锐的疼痛让她换着地掐着手。当一切都结束后,护手都缓了一口气。

    “好了,起来吧。”

    林夏被李子望拉着坐起来,对护士道谢,“谢谢你。”

    “我还要谢谢你这么配合我,不然没这么快完成。你还挺硬气,这么能忍,都没喊一声停。”护手脱下了手套,“少熬夜,别再来吃这种痛苦了。”

    “好的,谢谢。”

    被李子望扶出去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腿都在抖。在外面过道上找了位置先坐下,说不出一句话,膝盖还在隐隐颤动。

    觉得眼睛里还有液体流出,她手刚想摸就被李子望制止,“别动,是血,我用棉签给你擦。”

    程帆赶到医院,跑到四楼,往眼科走去。正想往科室走去时,就发现了前边过道里的林夏。

    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弯着腰,用棉签小心地擦拭着她的眼睛,问她疼不疼。

    她坐在座椅上,吸着鼻子,不知回答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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