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日出很早,荒地上野草在深夜被染上的露水迅速被上升的气温烘干。此时穿过云层的阳光没那么毒辣,残存着一丝清凉的空气中,被晒到时还有些舒服。但不消一小时,整个大地几乎再无容身之处。

    前一天汗流浃背到衣服能拧出盐的衣服在工地宿舍外挂着,门被打开,陆续有了工人拿着牙刷去前边的水龙头处刷牙。夏天开工早,头两个小时是一天中干活稍微轻松点的时候。屋子里的烧水壶在鸣着声,一会要被倒到容量可达一升的塑料杯中,这仅是一个上午的饮水量。

    建林集团这一地块,却未开始动工。项目经理通知了包工头,包工头再通知了各个班组长,由班组长通知到工人,暂停两天,原地待命,发放基本工资。

    除了几个嘟囔着没活干钱少,出来不就为了多赚钱,谁要休息啊。其他人笑骂了句你犯贱啊,夏天干活太苦了,忽然多出两天假,还有人商量着出去逛逛,来到京州打工,整日在这偏远的郊区,都没去市里看过。

    而天蒙蒙亮之时,一辆张扬的蓝色跑车飞速驶进工地,进门时才稍稍减速,再一个急刹车,带起一片飞扬的尘土,人下了车。

    是瑞生地产家公司,王浩岩。

    他通宵打游戏,要去睡觉时才看了眼手机,发现被打了好几通电话。回拨了过去,知道了这事,当即骂了对方,这事你找我干嘛,该找谁找谁。

    可他爹不在京州,带着小三不知上哪野去了,这么大年纪,也不怕马上风。还非得让人看着他,名义上是辅佐他,可什么事都要他参与,不就是不想让他安生。

    他下了车,一肚子的火,看到建林集团的人在那等着了,见到了负责人就开喷,“你们他妈的怎么搞的?在我家地盘搞出这种事情,怎么,是想让这么大的项目搞砸了吗?偷换钢筋这种事脑残事都做得出来?要做也做好点,还他妈的不中用的被人发现了。都眼瞎了吗?还有什么狗屁监理,都给我滚。”

    林夏默默听他发泄情绪,这件事是她这里的过错,需要忍耐着点。虽然想提醒他,搞砸了她这里也损失重大,给你家干的工程是垫资的,得等到预售阶段,能才拿到回款。但显然她没必要说这些同样是发泄情绪的话。

    很多人工作上无法放下个人情绪,要么将他扯回正题,要么先等他宣泄完。

    “王总,这件事我们这负全责,尽量不延误工期,只需要你们那配合我们的一些工作。”

    “配合什么?这事是你们的过错,还得我来帮你们擦屁股吗?”王浩岩嗤笑,他不认识面前跟他说话的这个人,沉着面孔,还一副命令的口吻,让人颇觉压迫感,可他怕什么,“你们建林集团就派个娘们过来处理事情吗?不会先道歉吗?”

    通了宵,睡眠缺乏时,耐心跟着一起消失,丝毫没注意到旁边下属暗示的眼神,他说完还不解气,“他妈的,你摆着一张逼脸给谁看?工地上就你一个女的做主吗?其他人都死了吗?”

    林夏想一巴掌扇到面前这个人的脸上,但她忍住了。

    “王总,你现在要么闭嘴来解决问题,要么换个管事的人来,让你爸来也行。”

    王浩岩最烦别人提他爸,她这还是明晃晃地嘲笑他不能管事,怒火还没喷发时,他就被下属给拦了拉到了旁边,提醒他,这女的是林建华的女儿,不能得罪。

    下属心中也后悔不迭,董事长关照了让儿子来见识下这种事如何处理,结果才来,就先跟对方杠上了。对方要是个普通职工也就算了,被骂两句也要受着,可对方也不是个好惹的。

    王浩岩骂了句下属,你哑巴啊,不知道早点说啊。他看着嚣张,却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他转了身,对弥漫的硝烟视若无睹,但也没道歉,嘲弄地口吻回了对方,“那你说,现在该怎么解决?”

    见他已经能来好好说话,林夏也没再跟他计较刚刚的态度,“我们这会暂时停工,检测钢筋规格,对不达标的,不惜成本全部替换了重建;同时,进行内部自查,也建议监理方进行整顿。也要辛苦你们参与我们的工作,会有一些繁琐的流程要走。在这我这给您道个歉,给你们造成麻烦了。”

    王浩岩哼了声,虽然她道歉都是居高临下、不诚心的样子,但她不还是要给他道歉,“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在他没来前,林夏就想了许久,早先工地晚上动工,就被举报过,估计是跟瑞生地产有私仇的竞争对手。很有可能这次也是对方做的,毕竟地产业利润大、竞争激烈,销售时降价还能被同行举报扰乱市场秩序,更别说此时抓住了这种把柄。

    “这次被举报可能是瑞生地产的竞争对手干的,建议你们去查一下,盯着点。特别是媒体报道上,这件事不能被闹大。”

    “我让人去查。”王浩岩怒骂了句,“他妈的,下次我找人把他家工地砸了。”

    王浩岩离开后,林夏又跟内部几波人开了简短的会,要求事情迅速往前推进着。李伟国临走前,委婉地提醒了她一句,你确定此时让林洲去协调处理,你爸下午就应该到了。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林夏顾不上这些争斗。

    如果是林洲做的,那让他去处理,他为了在林建华面前表现,也得处理好;如果不是他,让他这个负责项目部的去处理,也正好。她一个人能做的事很少,得安排对人,让底下人各司其职,把事情解决。

    太阳已经升起,在这耗了这么久,她都能感受到身上的汗臭味。这里的事暂时处理完,她也要回去了。有点累,但要等司机赶来也来不及。或许程帆说的对,她应该考虑请司机。

    她自己开了车回去,半路上在小卖部里买了瓶冰水和小面包,结账时老板问要袋子吗,她还问了句要钱吗。对方看着她略震惊,眼睛又瞟了下旁边的监控,她的车挺豪的,怎么节省成这样子,说了不要。

    林夏出了小卖部才笑出来,紧张了一个晚上,人要苦中作乐。喝了口冰水,吃下了甜到发腻的面包护着胃,再继续开车回去。

    回了她自己的公寓,洗了澡。困意突然袭来。快一个多月没回这里,但盛夏天气干燥,被子没有潮意,能将就着盖。

    湿着的头发用浴帽包裹着没力气吹干,定了一个半小时后的闹钟,睡醒了就去公司。躺下时想起好像什么事还没做。想了下,是李伟国让她找程帆。

    再说吧。

    她将小熊抱在怀里,迷糊着睡了过去。

    林建华从旧金山登机,美国机场大多挺旧的。难得,这儿国际航站楼的美联航休息室,是他在这见到的最好的,没有之一。

    登机后就吃了颗褪黑素,一路睡回去。他醒来时,隔着舷窗看到了日出。再大年纪,也会被自然之美震撼到无言。未彻底清醒之际,也会觉得,如果她一同回来,看到这样的日出,会很好。

    这次去美国,不全是私事。

    事业是他和孙玉敏之间最好的沟通方式,她走出来了一点,已经开始做一些事。依旧不想回国,开始在美国做一些投资,主要是投科技创业公司。

    他去了趟湾区,看了很多个小型创业公司。特别不理解,一个小公司,搞电池的,拿了德国大众的投资,搞了几年了,还没出来能够产业化的东西。其他机构还在投钱,但这公司的人也不着急着出成果,竟然还跑去研究产品对环境污染的影响。

    他是老一辈的人了,无法理解这样的商业模式,不得亏死。

    离开时,孙玉敏开车送他去机场。他跟她承诺,再给我两年,我就退休。

    她没有应下他的话,帮他把衣领翻好,说这一段,你要走稳了。

    林建华看着日出,接过空姐递过的水。人生很多事有缺憾,要接受。

    落地后,手机有了信号,司机接了他回京州。一路上,几通电话,就已经知道了工地上的事。

    抵达京州后,没回家,他直接去了公司。

    林夏到公司后灌了杯咖啡,还没多久,就收到了秘书的通知,说林董来了。她深呼了一口气,去了他的办公室。

    到办公室时,林建华正在打电话,见她进来,看了眼她,又继续着手中的电话,没多久,他说了句“辛苦刘局了”,就挂了电话。

    “爸爸,你回来了。”

    林建华已经从李伟国那知道了前因后果,以及她采取的应对措施,“你要把周旺财送进去?”

    林夏点了头。

    “这事能压下,当内部问题,停工解决完就行,为什么要闹大?他身上又赔不出钱,把他送进去打官司没意义。”

    看样子他是要彻底压下,举报这事,跟相关方面的打好关系,当无事发生。这样来看,除了经济上受损失,其他方面影响能降到最小。

    那就不能去弄周旺财,虽然林夏很怀疑周旺财这么干,是背后有人在怂恿。但没有证据的事,她不能在林建华面前说,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

    林建华笑了声,“半个月了,在你的地盘上,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先不说工地的事,当年你要钢丝厂,我就给了你,我再没插过手。你不会以为经营一个厂,很容易吧?家里就做工程的,不会缺业务。你再跑点客户,业务量够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那一个业务员,一个月几个钱?一个工厂,一年利润多少?你觉得钱还挺好挣的,是吧?”

    “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钢丝厂里那些人,不配跟你打交道?那么多吨的出货量,动静不会小。这么大的事,一定有人会察觉到异常,可没有一个人会来告诉你。对,我当初让周旺财管了工厂,可你为什么,敢只信任他一个人?”林建华站起了身,“从你管了厂的那天起,你有跟他们真正打过交道吗?”

    他来回踱步活动着筋骨,看着不说话的女儿。她为什么在这上面,一点长进都没有。傲慢是种幼稚病,起点太高,以为只要厂里的人按她说的做就行,没有必要在人际上打交道。

    她不曾见识过那些人的贪婪与短见,为了一点钱,就能毫不犹豫把给其最大利益的人卖掉。只要对他们心软,他们就会给你颜色看。

    他信任周旺财,可周旺财干出这种事,他也不惊讶,无人能脱离人性的范畴。

    所以,既要给人好处,又要时刻敲打着。既要信任,又要防范制衡着。既要让人服你,又要让人怕你。

    可这东西,教得了吗?是她没这个悟性,还是根本不愿意学?

    只有自己吃了苦头,教了学费,才有可能改。

    林夏沉默着,没有为自己辩解。只论结果,不讲过程,就是她错了。

    “是我对你要求太高了吗?集团的事全交给了你,钢丝厂就顾不上了。”林建华点了头,“对,还有地产那边。我觉得你要适度放手,全抓在手里,兼顾不了也正常。”

    林夏霍然抬头,看着他。

    “钢丝厂那边,你先放一放,把这件事处理好再说。”

    “钢筋来自钢丝厂,要处理这件事,就要处理钢丝厂。”

    林建华盯着她,她似乎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并不满意她此时的忤逆,甚至颇为恼怒,钢丝厂是他给的,他还在这,她现在就觉得他连收回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原本只打算让她交点学费,反思够了再给她。现在,他需要考虑下,“处理什么钢丝厂,你先把你惹出的烂摊子收拾了再说。”

    林建华踱完步,坐了下来,“约了瑞生地产的王瑞今晚见面,我还得卖这张老脸给你去收拾。”

    “几点?我跟您一起去。”

    “不用,你去忙别的,我让林洲跟我去。”

    林夏看着他,还没回答,就有人敲了办公室的门。

    李伟国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察觉到了办公室里僵持的局面,却无暇顾及,更不会参与,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给了林建华。

    “动作很快,消息上了小型门户网站,浏览量很低,估计有升高的趋势。这么快的速度,对方实力不浅,甚至会有专门的公关部门。集团没这么大的竞争对手,估计是瑞生地产的。”

    林建华戴上老花镜浏览了新闻,一分真相,九分惊悚的夸大,虽然针对、问责的是瑞生地产,极尽危言耸听之能事,要搞臭桂花园的项目,吓跑潜在购房者。但证据的找寻落脚在了承建商上,建林集团被点了名,并言使用劣质钢筋是行业的潜规则,还指出钢筋的供应商之一是建林集团旗下的公司,称此举是是常态,与开发商勾结了有巨大利益输送。最后起底瑞生地产此前的房产项目,发出质问,是否有使用劣质钢筋。

    林建华看完,啪得将平板扔在了桌上,“放什么屁,没有记者证,没来采编,就敢来做新闻是吧。”

    林夏拿过他扔下的平板,迅速浏览着文字,再看了来源,并不是什么专业媒体。她抬头刚想说什么时,对面的林建华就脱了眼镜摔在桌上,眼镜随着惯性落到了她这一侧。

    “妈的,一看就收了钱的,有种让他当面拿出证据。”他怒的拍了桌子,眼镜都随着而晃动。

    李伟国提醒了他,“我们没法跟这些专门来搞人的新闻自辨,越解释越黑,建议先删。”

    “当然要找人删了。”

    林夏此时开了口,“这件事不能找关系压下去自己处理,要让住建局介入,光明正大地处理了,对工程全面检查完再动工。不然这件事我们始终说不清。”

    林建华冷笑一声,“那你在处理过程中,就能被这些造谣的唾沫淹死。今天压下了,明天谁管你。你这么重视流程规矩法律,我建议你辞职去考检察院。”

    顶着他的嘲弄,林夏继续说,“走正式流程,和现在去删谣言,并不矛盾。”

    “那你现在先把这些东西删干净了再来跟我说别的。”

    见他俩这犟上了,李伟国站着有些尴尬,说了句,“我现在就去找人删。”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走出办公室后,李伟国看了林夏一眼,但没说什么。事态紧张,需匆忙赶去找人脉处理。并且建议,他已经对她提过了。采不采纳,是她的事。

    纸媒已死,传统媒体过于渺小,移动时代的新媒体让使用互联网的人都能参与。无人能预测,一件被搬上网并被肆意渲染的事,会有多大程度的发酵。

    有时甚至会超出始作俑者的想象;有时热闹一阵、几轮口水仗后便无人问津,毕竟热度与好奇心有限;有时压根儿一点水花都没有,传统行业内部封闭,远不及互联网行业有关注度。

    林夏回了办公室,此时并非能有个人情绪的时刻,却不免觉得,自己好糟糕。可念头刚出,就及时被自己制止。

    这样太矫情了,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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