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戴奕一早就去上班。

    而等到下午一点半,老板都没来公司。这很反常,下午两点要召开的高管会议,是上周就定下的。昨天还提醒了老板一遍,写在了他的日程里。

    老板这人很有时间概念,自己召开的会议都不会掐点到。至少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将资料过一遍,正是他这么认真的态度,下属糊弄他的难度有点高。

    又等了一刻钟,人还没到,戴奕准备直接打电话联系他。

    打了工作手机,没有人接。

    打了私人手机,响了许久,电话才被接通。

    “程总,两点的会,您还没来公司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下,似乎在反应着他的话,过了会说了句“帮我取消。”

    戴奕听着他的嗓音不对劲,声线低而粗糙,像是很用力才能说出口,“老板,您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有重要的事你直接打我电话。”

    两句话说完,都没了力气再开口。

    程帆挂了电话后,手掌摸了额头,的确是发烧了。

    头发快湿透,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发着酸而一阵阵的剧烈疼痛。没被电话吵醒前,半梦半睡着,一阵难受后又昏睡过去,如此往复。

    好几年都没有发烧过,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退烧药,但他此时没有任何一点力气下床去找,或是打个电话让人送过来。

    他半撑着开了灯,她那侧的床头柜上有个水杯,是她前夜喝剩下的。快烧到脱水,哪管新不新鲜,忍着喉咙痛,喝下了半杯水。

    放下杯子、再躺回床上时已经气喘吁吁,平日里再规律锻炼,当病痛来时,都毫无抵抗能力,甚至还有更难受些。

    自己的枕头已经湿了,他躺在了她的位置上,她喜欢睡在右边。

    再柔和的灯光都觉得刺眼,关了灯后,房间再次陷入了黑暗。感官格外敏锐,能闻到她枕套上的味道,淡淡的香气,在他鼻翼间环绕。头脑烧得恍惚,盖着她盖的被子,闭上眼时,闻着这无处不弥漫的她的味道,好像她在这陪着发烧的他。

    头越来越沉,可他不想睡过去,即使要清醒地承受着身体的疼痛。

    每一个短暂的梦中,都是关于她的片段。

    昨晚的那通电话,是他挂的。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烧得骨头都要疼到散架,意识又陷入了模糊。在一场她制造的梦魇里循环着,听着她不停地说,放弃了很好的人,后悔遇上他......

    身体遭受剧烈疼痛时,意识都回到了幼时。由社会环境与自我意识培育的思维与逻辑被肢解,对抗险恶、适应生存的本领被缴械,对着扎进心口的伤痛,他无能为力。

    那个幼时蛮横而傲慢的他,被欺负了,一定要还手;对瞧不上的,一个眼神都懒得搭理;对得不到的,会干脆放弃说不要。

    而林夏,不在任何一种可能里。

    他没有还手能力;他得不到,连一句不想要了都说不出。

    程帆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不知几点,打开窗帘,天已经黑了。有了点力气,但烧还没退。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站起时头一阵眩晕,才想起几乎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但一口东西都不想吃。

    头重脚轻,每一步都走得很累。明知发烧最多两天,再多躺一天,就能恢复正常。但他此时无比厌恶对身体失去掌控权的滋味。

    他强撑着如平常一般的步伐走到外边,客厅的茶几上一片凌乱,酒瓶开着,酒杯中还有剩余,桌上还撒了些,将一本杂志都染的半红,不过也干的差不多了。

    没有收拾,他倒了杯水灌下,去年冬天她感冒,他买了一堆药回来,家里肯定有退烧药。但他不知道被放在了哪里,无人可问,家里一个个柜子翻找着。

    找到后,吃了颗药片。温水喝下 ,胃开始苏醒,他走去厨房,冰箱里没什么食物,冷藏层只有牛奶和几个柠檬。冷冻层倒是有肉,但他懒得弄。

    烧了水,煮了碗面,熟了捞出后放了酱油搅拌,他就能应付过去。

    已经睡了一整天,虽然依旧不舒服,却不想回到床上。程帆走去了客厅,开了音响,放了歌。

    依旧是崔健。

    曾在家放崔健的歌时,她先是质疑,不敢相信他竟然是会喜欢摇滚的人,与他这么严肃的长相太不符合了。他说我十七八岁就听崔健的歌,她停顿了半天,来了句,我俩有代沟啊。

    看着她狡黠而戏弄的眼神,他气得将她压在了沙发上。那个夜晚,听着叛逆的青春里常听的歌,身下是不曾经历过他年少的她。

    闭上了眼,这个世界需要摇滚,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苏文茜早两天就通知了林夏,今天记得去画廊,她嫂子策划许久的展览开展。作为朋友,自然要去捧场。

    以往这种场合,林夏都是与程帆一同去。

    自那通电话后,两人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具体几天,她也懒得去算。

    林夏并不能做到什么都不管,工地的事依旧在忙着,为重新开工作准备。至于什么开拓新项目与应酬,她通通延后,将现有项目做好就行。

    工作之外,她购物颇多,重买了电视准备安在客厅。虽是盛夏,但秋装早已上市,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独自购物,装满了公寓内的一扇衣柜。

    只是相熟的Sales跟她介绍男装时,她愣了下,说不用。

    程帆的衣服大多是她买的,他的身材一直保持的挺好,型号稳定。给他挑衣服很简单,每次都是类似的款式,她顺手带几件就好。

    明明买了很多新裙子,但她却没有梳妆打扮的心思,简单地穿了条浅色牛仔裤,配黑白条纹的背心马甲。

    不知他会不会去,他大概率也不会去。这种文艺的社交场合,往日都是她关照他将时间空出。

    车堵在半路上时,林夏才发现自己计算错了时间,公寓这边离画廊更远些。骂完自己真是昏头了,就按着喇叭提醒前面睡着的司机赶紧他妈的过红绿灯。

    到画廊时,边看着时间边往里赶去,才进门没几步,就被苏城给截下了。

    “你家程帆都已经来了,你怎么迟到啊?”苏城塞了个小册子给她,“啧,换新车了,你们家也不必要开两辆车来吧,多不环保啊。”

    没想到他来了,估计是苏城通知他的。

    林夏接过了册子,“你在门口当门童做导览呢,辛苦了。”

    “你是不是在家不允许你老公吃饭啊?”

    “什么?”

    “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我这才多久没见到他,今天都快吓了一跳。”

    苏城这么说有夸张的成分在,毕竟他结婚还没多久,就已经胖了将近五斤。自己发胖的时候就很烦别人瘦了,程帆也确实瘦的明显。

    不知道说什么,林夏笑了笑,“我先进去找小范打招呼。”

    “好,去吧。”

    走到里边,小范正在跟身旁的好几个人介绍着这次展览的重磅作品,看到了程帆的背影,他却是一身正装,如此正式的装束,在画廊里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想与他碰见,林夏转身去了更里面。

    她自觉是个毫无艺术细胞的人,来这种场合,多看看,也当是熏陶。不过社交也是一部分,有合适的就要买下,当捧场。

    她在角落里发着呆,想着一会去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那儿的窖烤披萨很好吃,外送和现场吃的口感区别很大,难得来这边一趟,自然要去吃一个披萨。

    “看您在这看了许久,很喜欢这幅画吗?”

    发呆被打扰,林夏转了头,是个烫了头发的男人在问她,她还真没看这幅画是什么,糊弄了句,“还行。”

    “这幅画,给您的感受是什么?”

    她心中不悦,来看个画,还需要回答问题吗,她不喜欢陌生人对她主动提问。

    见她不回答,那人主动介绍了自己,“这幅画,是我的作品。”

    林夏敷衍一笑,“我想自己看一下,可以吗?”

    没料到她是如此反应,那人同样一笑,“祝看展愉快。”

    那人走后,她才看了面前的画,男女老少正脱了衣服下池塘去洗澡,场面颇为裸露,女人穿着三点式,还有芦苇丛旁的男人光着屁股,小男孩全身都脱光了。

    她还真没......看懂,不就下河去洗澡吗?

    “喜欢吗?”

    熟悉的嗓音,不知怎么,有些低沉,她没有看他,“不喜欢。”

    夫妻俩在盯着一幅颇为□□的画看,一句话都不说也挺奇怪,林夏转了身,就往外边走。

    经过他时,她余光扫了眼。的确,几天不见,瘦了。他本就严肃,下颌线凌厉了,更显得一副凶相。

    程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穿着个背心,瘦削的肩头露出,走路的脚步都轻快无比。

    他转身去了二楼,苏城喊他一起去抽烟。

    苏城在外边招待了大半天,一波又一波的朋友,有来欣赏的,有来捧场的。他早累了,趁着现在人不多,跑上来抽根烟放松下。这段时间事情多,两人连一起喝酒都约不上。

    见他慢悠悠走进来,苏城将手中的烟盒丢给了他,“怎么来抽个烟都磨磨唧唧。”

    程帆点了根烟,“这地儿太偏了。”

    “你又不是没来过。怎么瘦成这样了?”

    “感冒了。”

    发个烧,在家躺了三天,他但凡能起得来,都不会让自己休息这么久。这几年,他身体一直很好,连个感冒都没有。这一感冒,几乎是都补上了,症状一个不落。第四天身体还不舒服,但当天有很重要的会议,他不能取消。撑着爬起来,人也渐渐好了。

    “你也是搞笑,大夏天的还感冒成这样。”

    程帆想说,这肯定是戒烟引起的,烟量的骤然下降,身体无法适应。但还是没说,任由他嘲讽。

    “你跟林夏怎么了?”

    多年好友,苏城一眼就发现了这两人的不对劲,主要是程帆,反正林夏一直是那个冷样。

    “没怎么。”

    “你也有吃瘪的时候,还是咱夏夏厉害。”苏城幸灾乐祸地笑了,见他目光不善地扫过来,也没停止落井下石,“你这种性格,遇上她,是要吃大亏的。”

    结婚没多久的苏城化身婚姻导师,“女人呢,是要哄的。夫妻之间,哪里要分什么你对我错。要想好好过日子,就不能不认输。当然,最好的情况是轮流坐庄。”

    “来抽根烟,你能不能别这么聒噪?”程帆将烟蒂丢进烟灰缸里,站起了身,“管好你自己。”

    “喂,你怎么就抽一根就走了。”

    “赶时间。”

    下去时,一群人正在拍照,苏文茜见了他,赶忙喊住这个不爱拍照的人,“程帆,一起来合个影。”

    苏文茜边说边将自己的位置让出,她的旁边是林夏,自己挪到了外边,要将中间的排位给了他俩。照片可以用于后期的宣传,也有这个交情让他们出场。

    程帆顿了下脚步,看了眼手表,还是走了过去,站到了林夏旁边。

    苏文茜空出的位置给了他,无疑,空间显得有点小。他没有说,只是往林夏那侧偏了身,也没挤到她。这个姿势倒像是,贴在了她的身后,但两人之间并无触碰。

    摄影师已经抓拍了好几张,还在喊着茄子,笑一笑。

    此时,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就忽然伸了手,从后搂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揽在怀里,向前看着镜头。

    背心有点短,露出了半截的腰。画廊里空调很足,露出的肌肤略带凉意。而他的手掌微热,按在她裸着的腰上。肌肤相碰的那一瞬,她动作一僵。

    而他似乎也甚有绅士风度的样子,感觉到她的不自然,手掌微微上移,不碰她的腰,变成虚揽着她。

    见摄影师已经在拍,为了她的形象,林夏也只能保持着微笑。

    拍完照,她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旁边的男人就跟她说了句“我先走了”。

    说完后,不等她的回答,他就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终于等到老板回来时,虽然戴奕只是个秘书,但他此时都想指责老板,你有没有一点时间观念?

    距离大领导莅临集团视察,只剩下半个小时。

    好吧,是他太过紧张了,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人物,觉得老板今天就应该在公司一起等候着。

    大领导来本省,将隆盛集团作为对新能源行业考察的一环,本身就是种殊荣。为了这次的欢迎,选出的部分员工已经在下班后排练了半个多月,走位、姿势、欢迎语,每一步都很重要。

    外边那条主路都已经被限行,估计老板再晚来一会,很难被放进来,要让人去接他。公司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

    看着老板还能悠哉地进来喝杯茶润嗓子,估计真是大场面见多了。

    人要有点幽默感,此时紧张到不行的戴奕边整理着领带边想着,老板是不是故意减肥的,今天肯定会上新闻,难道是为了上镜好看?

    当然,只是开玩笑。除了度假,老板难得连续休息三天。回来后,进办公室时还发现他在吃止疼药。

    最后一刻钟,戴奕深呼了一口气,随着老板一起下了电梯,去等候迎接大领导的到来。

    程云鹤在家备了酒,哼着戏曲在踱步,周敏看着他在晃悠都快眼花了,不过内心也感叹,总算能对你儿子有回好气了。

    他传统观念在作祟,对儿子,挣再多钱都不认可。这下,公司被大领导来考察了,就不一样了。还提前亲自打电话给他,让今天结束后来家里吃晚饭。

    等待了许久,程帆终于到了,周敏迎了上去,看见就他一个人,“林夏怎么没来?”

    儿子还没回答,她就仔细瞧着他,“你怎么这么瘦了?气色还不好,太累了吗?”

    程云鹤也难得走到了门口,“年轻人,闲了才有问题。这么大的场面,累不是很正常吗?”

    “你儿子不年轻了,都三十多了。别跟他喝酒,他这样一口都不能碰。一会多吃点,补补身体。”

    程帆走进餐厅,才坐下,他妈就给他端来了一碗番茄牛尾汤,让他全部喝下。

    酸酸的,挺开胃,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这样的食欲。

    程云鹤率先开口,“今天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还行。”

    “这对你是个鼓励,你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知道吗?”

    “知道了。”

    看着儿子难得没一副暗藏不爽的样子,程云鹤倒是惊讶了。别看着程帆一把年纪了,每次回来时,还是跟他这个老子较着劲,那股叛逆,还没消失呢。

    程云鹤看向旁边的周敏时,两人一对眼神,两个老人精,都发现了。

    周敏站起了身,将儿子喝完汤的碗拿过来,“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吗?”

    程帆没意识到两人的小动作,正在吃着盐水煮的毛豆,就听到了他爸的问题。牙齿咬住毛豆,手一拽,表皮脱落,带着咸味的毛豆就落在了口中,他摇了头,“没什么事。”

    程云鹤也没追问,“没什么事就好,像今天这样的时刻也是偶尔,其他时候,还是要平平常常的过。”

    “您说的对。”

    程云鹤一时也没了话应他,但更确定了,他是遇上事了。却也不担心,周敏也盛了汤回来,这三人话都不多,一顿饭吃的沉默而迅速。

    吃完了饭,程帆就起身离开,程云鹤将他送到了门口。

    要往门外走的程帆忽然停住,问了他爸,“一件事,如果我就是无法接受,该怎么办?”

    “那就不要逼着自己去接受。”

    “可是你以前教过我,必须要去接受现实。”

    “在接受之前,你要接受执念的存在,你要去接受你的不能接受。”

    程帆想了下他绕口的话,“那我该对不能接受做些什么?”

    程云鹤笑了,“我不能给你这件事的答案,但是程帆,你太骄傲了,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人不该把自己当回事吗?”

    简直是倔得在圆圈里走不出来,程云鹤摇了头,“看,你自己都不肯承认,我跟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这个话讲不通,程帆没有再说什么,“爸,那我先走了。”

    “嗯,早点回去吧。”

    程云鹤看着他走出门外,再望了眼外边的天,哎,这个鬼天气。

    程帆开车回了家,到家时已经将近八点,算早的。一直在忙工作和接待的事,他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轻松,有那么一点压力。

    从每个小时都被填满,到一天还有好几个小时的空白,坐在客厅里时,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如何把时间打发掉。

    或许该早点睡觉,将这几天缺的睡眠补回来。

    没在衣帽间里找到睡衣,他又走到了次卧,发烧过后,他就睡在了次卧。果然,在床头看到了早晨脱下的睡衣。

    他一个人过得挺好,人有点洁癖,就不会让屋子太乱。他是懒,又不是洗衣机不会用。

    拿起睡衣时,又看到了床头的两本书,他忽然开始烦躁。

    他一个人住的家里,怎么全他妈的是她的东西。

    衣帽间被她占了一大半,浴室里的瓶瓶罐罐都是她的,储物间里的小零食,是她要吃的,他什么时候会买零食?

    连他睡觉的地,都要在占地放本书。

    刚刚回来还拆了个快递,是她买的包。人都不回来了,为什么还要把包寄到这里来?觉得他这空间大,能塞得下她的杂物吗?他这是她的闲置物品回收站吗?

    人不回来,还要放这么多东西在这,烦不烦?

    他从没太把自己当回事,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忽然就放下了睡衣,拿起了两本书要扔到外边去,别让他在睡觉的时候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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