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特在黑暗中睁眼,红色的眸子发着光。

    他是“在深处”里唯一一只白色蝙蝠,也是唯一一只从未成功喝到血的白色蝙蝠。

    自诞生起,他就知道自己有双孱弱的翅膀。

    尽管很漂亮,但飞得很慢。

    不健康的身体让他被同类排斥。即便带着他一起捕猎,也会在言语、肢体上嘲弄他。

    这个女人的血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吃到的第一滴血。

    浓郁的香甜刺激着他,他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能再度飞起来。但在扇动几下后,才发现受了重伤的翅膀变得更加羸弱,根本支撑不起他的重量。

    他扑棱着翅膀,舔干净了她的血。

    血液对蝙蝠尤其重要。只有不停地捕捉猎物,吸干猎物的血,他们才能成长。从一只蝙蝠化形,成为恶魔城的吸血鬼,是每只“在深处”的蝙蝠梦寐以求的事。

    化形要吸多少血,他无从知晓。

    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同类那样优秀的捕食能力,不能像他们那样放肆地吸干猎物的血。

    是以,在对血液渴望的同时,他也在克制。

    退开后恢复的清醒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那女人身上的杀气不止一星半点儿。

    为了更长远的发展,他替他们带路,她喂养他,这是一笔不错的交易。

    可惜的是在交易成立后的几个钟而已,他便嗅到了她身上浓重的死气,死气中还伴随着白桦女巫冷冽的气息。

    切斯特睁开眼,在背包里坐起来。

    他的身体帮不上忙,只期望她别死了。

    ……

    死气是她最常闻到的味道。

    这个世界每天要死去的人很多,气味通常是从四面八方袭来。但嗅到自己身上的死气,这还是第一次。

    吉内芙拉跳离原地,本该缠上她的枝蔓搭上了她的长剑,缠绕几圈后开出几朵小花。接着,一阵风吹来,被腐化的剑刃像灰烬一样被吹散,徒留根剑柄握在她的手里。

    汗水从脸颊滑下,本该滴到剑刃上的汗滴,现在落在虚空,被风吹散。

    她看着面前全身雪白的两位女巫晃了眼。

    或许不该说第一次。和白桦女巫生活在一起的,小时候的她,每天都能闻到从自己身上传来的刺鼻气味。

    那是瘴气……她们是这么告诉她的。

    一如现在,“那是瘴气,亲爱的。”她们踱步向她走来,她根本无法动弹。

    握着剑柄的手在发抖,吉内芙拉心里并不害怕,即便这两名白桦女巫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一左一右地抱住她。

    小时候她们就爱这么抱她……像这样,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在她耳边轻言细语地夸赞她。

    “我们可爱的女儿……抛弃你的人,一定没仔细看你的长发,比沼泽柔软,比月色皎洁……”

    “他一定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如心脏般鲜红剔透的眼睛……”

    双手还在发抖,她感受到女巫身上的冰冷,她们惨白的肌肤贴在她的脸颊上,使她冷到麻木。

    吉内芙拉木然地听着熟悉的轻言细语。

    “瘴气混乱了你的脑子,我们亲爱的女儿……就和以前一样……”

    嵌有蓝宝石的短刀刺出,在手里炫了个刀花,便划过白桦女巫的脖颈。两颗头颅断裂,下坠间头颅像瓷器一般破碎,化为齑粉被风吹散,剩下的身躯亦被风侵蚀。

    果然不是本体。

    吉内芙拉拍掉落在身上的灰,将短刀插回刀鞘里。

    甩了甩刚才因为受控,有些发麻的手,她转身往营地那边走去。

    每踏出一步,四周的雾气便浓厚一分,萦绕开来的雾气挡住了所有路线,吉内芙拉不得不再度停下来。

    这下真是瘴气了。

    伴随瘴气而来的,还有她身上抹不开的死气味。

    ……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柯尔斯顿拍掉手上的面包碎屑。

    亚瑟上前拿出水壶,用嘴咬掉塞子,将里面需要省吃俭用的圣水四处挥洒。柯尔斯顿瞧出不对,拔出银剑站了起来,“发生什么了?”

    “我赢了,”他解下腰上的绳子,“但我们遇上了大麻烦。”

    话音刚落,瘴气便弥散过来,将营地团团包住。昏昏欲睡的骑士们瞬间清醒,拔出剑聚集到一起。

    吉内芙拉的身世在托曼帝国里,不是什么秘密。

    拥有恶魔血液的孩子被父母抛弃,幼年又被白桦女巫抚养,在“在深处”里与黑暗生物生活了八年之久,直到遇上路过森林的切茜娅,被带回帝国。

    她是否会带着在帝国学会的能力,回到“在深处”,再度投入黑暗的怀抱,一直是圣嘉勒的心结。

    以至于花了三千金币找上了他,来监视吉内芙拉的一举一动。

    不管这项任务以前由谁负责,对于亚瑟来说,这是件好差事,他握紧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三千金币!柯尔斯顿,那可是一整箱金币!”

    “我敢打赌,圣嘉勒以后的嫁妆都没这个价钱!”

    瘴气愈渐浓郁,刺鼻难闻,柯尔斯顿自顾不暇,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不管你在笑什么,现在可不是个值得高兴的情况。”

    “啊——”有人叫出声来。

    他们顺着声音望过去,瘴气里晃动着像触手一样的东西,将几名骑士接连拖走。

    柯尔斯顿拿着剑劈过去,还是晚了一步,“该死!”

    他听见打火石撞击的声音,又匆忙跑过去踢开,对吓楞的骑士训斥道:“瘴气里点火,你是想把所有人都烧死吗?!”

    蹲在地上的骑士还没回过神来,柯尔斯顿的眼睛往一旁瞥去,眼疾手快地挥动剑刃。

    枝蔓落到骑士怀里,还在狂躁地蠕动,他吓得甩开枝蔓,跌坐在地上尖叫出声。

    “用圣水。”

    身后传来灼烧的声音,柯尔斯顿回过头,看见亚瑟用水壶淋过的枝蔓萎缩断裂,断开处像是被火烧过的炭渣。

    “全部都用圣水!”

    得到命令的骑士们终于从慌乱恐惧中回过神,纷纷往空中挥洒圣水。

    少顷过后,在一片灼烧声中,遮挡视线的瘴气逐渐退散,他们再度看见了同伴们的脸。

    “死了多少人?”柯尔斯顿握紧剑,走向营地中央的杰兰特。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嘛……”亚瑟拍了拍杰兰特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别多想,卡夫卡,上帝让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你背负悲痛的。”

    杰兰特抬手摸了下眼,哽咽地回答了柯尔斯顿的话,“存活……五人,埃夫隆大人。”

    也是苟延残喘的五人。

    除他们以外的两人,一名高级骑士,一名中级骑士,皆受了重伤,低声呜咽着。

    亚瑟在一地狼藉里找到了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绷带给他们包扎,“有我在你们死不了。”

    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他的运气在以往的任务里,带回了所有人。

    他们躺在地上,望着乌云散开后布满星宿的夜空,缓缓地点下头。

    “还要在这里住吗?”亚瑟给绷带打了个结。

    他的话一问出口,杰兰特·卡夫卡又是一顿,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便听见柯尔斯顿说道:“当然,已经没有圣水了,换地方等于自投罗网。”

    柯尔斯顿的话没有问题,杰兰特只好放下私心,垂下头为他们重新生火,尽可能的忽略周围的景象。

    死去的二十一名同伴的尸体,就悬在圣水圈外的树干上,风一吹,吱呀吱呀地晃着响。

    并不恐怖,只能说诡异。

    被枝蔓缠绕的尸体,开着花。

    红、蓝、绿、黄、白……在蜿蜒的枝蔓上朵朵绽开,饱含生命力。

    生命力之下,是面色发灰,接近腐朽的尸体。

    再美的花也没眼看过去。

    火星在火堆里跳跃,杰兰特翻动着柴问:“吉内芙拉大人呢?”

    柯尔斯顿看向蹲在地上照顾伤员的亚瑟,后者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血渍,站起来走向他,然后蓦地一笑,“我忘记了。”

    柯尔斯顿脸黑下来,拖着他往林子里走。

    “诶,等等……”亚瑟挣脱开来,“我们都去找人了,杰兰特怎么办?他一个人可做不到边守夜,边照顾两个伤员。”

    柯尔斯顿冷冷地看着他,闭眼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留在这里,天亮之后你们还没回来,我们就按原路返回。”

    这件任务本就是交由吉内芙拉负责,关键人物失踪了,他们也没理由继续下去。

    “交给我吧。”亚瑟收拾好东西,准备动身。

    “亚瑟,”柯尔斯顿蓦地叫住了他,“没了她,回去了也是死,你明白吗?”

    背对着他的亚瑟正色起来,“明白。”

    ……

    用惯了长剑的吉内芙拉暂且还未适应这柄短刀,四面八方从瘴气里飞来的枝蔓让她应接不暇。

    她身上没有带圣水,只能在每一次挥刀前吟诵祷词,“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邪祟退散!”

    白桦女巫崇尚黑暗,崇尚恶魔,却不是黑暗、恶魔本身。

    因此祷词带来的力量微乎其微。

    在被一根枝蔓缠住拿刀的手后,她便不再挣扎了。

    “猎物挣扎得越厉害,它们便收得越紧。只有在猎物的一切生命体征消失后,它们才会停下来,并开出最鲜艳的花。”

    那是她想吃肉的那天,白桦女巫用白桦枝藤为她捕杀兔子时说的话。

    她们抓着她的肩膀,面前是被枝蔓缠绕,不断蹬腿的雪白兔子,白色的绒毛就和白桦女巫的头发、睫毛、眼睛、皮肤一样。

    银铃般的笑声响在她头顶,白色兔子死在了她的面前,身上开着白色的花。

    那是吉内芙拉第一次吃上肉,也是第一次看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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