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包得这样严实,不需要再浪费一张面纱,再者那老板拿出来的时候,她就抓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嫌弃。

    难以想象他竟然是个讲就的近卫。

    跟着老板走到里面,伊芙琳才知道面纱的作用。

    第二间的门还未推开,底下门缝处流淌出来的奶腥味,便刺得他们皱了眉。就像奶放了好几天发酵了的味道,却又不趋于奶酪的酸甜,更像是喝过牛奶过后,舌苔和胃酸散发出的苦味。

    推开门,先席卷过来的,反倒是身后弗朗散发出的杀意。

    “去外面等我。”伊芙琳及时开口,顺带反手将门带上了。

    被关在门外的弗朗也没走开,靠在对门的墙上,闭着眼安静等着,他的听力异于常人,这个距离保持在恰好能听清,圣女殿下同那个商人之间的对话。

    立在一旁的老板见此情况,小步离开,老旧的木质地板在他走过时,发出声响。他紧张得回过头去看那位等在外面的近卫,见他一双清冷、不含任何情感的眸子正盯着他的脖子,他头一缩,长痛不如短痛,不顾一时的吵闹,加快步子跑出去了。

    跟波西米亚相处这么久,这还是伊芙琳第一次没听他夸张讲话,这个皮耶鲁还真将旅店变成了酒馆,甚至是用的牛奶。

    屋子里的糟糕气味,不亚于一个宿醉男人,弄出来的荒唐。

    长发被金丝束成一缕尾发垂在脑后,头顶因为男人糟糕的睡姿,竖起了几缕乱发,伊芙琳慢慢走过去,手指蜷曲着,在他趴着的桌面上敲了敲。

    过后她后退回之前的位置,有关圣女礼仪的课程,将圣女与百姓之间的交谈距离,规定在了两米及以上,且小于三米。这样的距离,能给圣女营造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又不失她应有的威严。

    圆桌上的男人因为桌上的响动,紧皱了眉头,接着又缓缓舒展开来,继续小声打鼾。

    他还是没什么变化,过了这么几年再见,皮耶鲁依旧是那个有天赋却无大志的男人,赚够了喝牛奶的钱,他就爱闲散着,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做关心。只有在灵光一闪,想出那么几个故事时,才会出来摆摊。

    自然神大抵是不愿见一个天才没落,所以他几乎每天都有灵感,故而日复一日地出来给那些小孩子讲故事。

    伊芙琳见他不愿醒来,正在逼迫自己忘掉桌上响动的样子,压着笑意出声道:“皮耶鲁。”

    声音过于熟悉,方才还在睡梦中的男人,一下就清醒了过来,猛地坐起。刚睡醒的眼还包着迷雾,缓了许久才渐渐聚焦,看清了面前高贵的圣女。

    他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圣……圣女殿下?”

    “好久不见,皮耶鲁。”伊芙琳笑盈盈地看着他,眉眼弯起的弧度,始终恰到好处。

    见到完整的、许久未见的圣女殿下,皮耶鲁的情绪压不住的激动,这种状况最直观的反应来自他的胃部,胃酸翻腾着,将他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他再张嘴,是一声巨大的“哕——”,皮耶鲁急不可耐地奔向窗户,趴在窗边吐了。

    一股难闻的气息缠绕进来,开了窗跑进来的风,都打不散它。

    老板说得没错,这间房果然是最适合看奶牛的地方,外面的草地和奶牛衬在一起,一片祥和。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伊芙琳没看见奶牛嫌弃躲开的画面前提下。

    伊芙琳捧起桌上的铜壶晃了晃,一滴水都没有,她看着窗边的男人,犯了难。

    “还好吗?皮耶鲁。”她眉心微敛,友好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我很好,圣女殿下。”

    将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后,皮耶鲁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趴在窗边,探出了半个身子,就这么半吊在窗台上,不愿起身,“圣女殿下……可以请你帮我把汉森叫来吗?”

    “另外,在外面再等等我,可以吗?”

    “可以,”伊芙琳不是个迟钝的人,大概能猜出,这事关男人尊严,便答应了下来,“影摆转到三,我再进来。”

    “足够了,殿下。”

    刚进来没多久,伊芙琳又转身出去了,弗朗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在她出来的同时,从墙上起身,对她行了个礼,便去找老板汉森了。

    厨房里,汉森还在跟自己的老婆,商讨着这袋金币的用处。

    不是圣女亲手给的,那么这笔钱财,就背靠他们的新王路易,是不能随意处置的。但一直不花,就像个烫手山芋,摆在旅店里,要是哪天丢了,他们的头恐怕也就跟着丢了。

    在妻子敲定,这笔钱要光明正大地花在集市时,那位令他恐惧,浑身散发着阴冷气质的近卫就踏进了他这间小小的后厨。

    一时半会儿,他竟然找不到一张干净的凳子,叫近卫大人坐下。

    汉森只能这么呆呆地站着,挡在自己的妻子前面,等待大人的吩咐。

    “打几桶热水进去,再准备些吃食。”

    弗朗说完就出去了,跟圣女无关的打扫和餐食费用,不该他出。

    汉森反应过来,即刻拉着自己的妻子忙活起来,就连给旅店里的客人,准备晚膳的事都得往后推推,命比钱更重要,家庭美满的汉森永远做着这样的打算。

    能将旅店做得这般大的人,连办事效率都完美到了极致。从汉森带着几个女仆,将水和吃食送到房间,再到他们出来,皮耶鲁不好意思地将伊芙琳叫进去,正好是影摆的三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清扫干净的房间,奶腥味少了许多,窗外的奶牛靠近了些,桌上的香薰正在慢慢净化这间房里的空气。

    “我倒是不知道,牛奶还会醉人。”伊芙琳轻笑着,缓和着气氛。

    皮耶鲁低头搓着自己刚换的衣服,搭在脑后半干的头发垂了几缕下来,成年人的游刃有余,面对更高更敬重的权势,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圣女干净、宽和的注视下,就像个不着寸缕的婴孩儿,只能嗫嚅着,呆板地回答她的话,“只是我个人的体质,让您见笑了。”

    他自幼就喜欢牛奶,家长的管控下,每天就那么一点儿,没出现过醉奶的现象。到了成年才发现,有些人有吐奶的体质,他却是德罗索唯一一个吐酒的体质,喝不惯酒,不过在成人礼上,大家倒是看见了他喝多了奶,会醉人的稀奇现象。

    “没事的,总归牛奶是个好东西。”伊芙琳安慰他。

    缓过神的皮耶鲁,压下心中的尴尬,小心地问:“殿下是为何事找我?”又或是说,新王找他是为了何事。

    伊芙琳被路易禁锢,是满城皆知的事情,她这次出行,不可能不得新王的应允。

    “是我自己的事。”伊芙琳先宽了他的心。

    皮耶鲁松了口气,胃部的灼烧感都舒缓了好几分,“虽然这些日子过得有些混乱,但我人还是清醒的,不论您想知道什么,我都一定事无巨细地告诉殿下。”

    “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你不必紧张,”伊芙琳看着他,蓦地笑了下,“我以前带波西米亚来缪可街的时候,听你讲了个故事,现如今隔得太久了……我有些记不清里面的内容。”

    “哪一个?”说到自己的职业,又是自己的爱好,皮耶鲁再没尴尬的情绪,立刻专业地告诉她,“殿下,我画下的故事,少说也有上千个,每一个我都记得,您只说一个情节,或者,只说一个角色的名字、昵称,我都能立马想起来。”

    话音落下,静默几秒后,伊芙琳问:“大名鼎鼎的赞恩,你还记得吗?”

    “赞恩?”到这里,皮耶鲁反应过来,这不再是简单地来找他讲过去的故事了。

    《大名鼎鼎的赞恩》,让他在德罗索一炮而红,飞身跻入一级油画故事商行列之中的成名之作。

    “再熟悉不过了,我敬爱的殿下,那毕竟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德罗索信仰自然之神,本该是讨厌魔鬼的国家。人们思想的转变发生在初代圣女的出现,她给人们带去的思想便是,黑暗是由自然神创造出来,衬托光明的存在。

    不可不存在、不可不黑暗、不可不作恶。

    这样的“三个不可理论”,让接受了光明教育,思想圣母的一群人,同情起了部分被命运操控的黑暗。

    于是乎,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魔鬼好坏论诞生了。

    时代瞬息万变,再往后到自然神存在感较低的现在,人们对于魔鬼、神明,更多的趋于一种信仰,并非痴迷的信任。

    教堂的地位岌岌可危,为了巩固地位,圣女的工作就更多了。

    出于平民无法知晓的原因,教廷未将每届圣女必须经历的,痛苦的历练过程,透露出一星半点儿,人们对圣女的敬意,完全出自见证过圣女的亲身付出后的感动。

    教皇领导的教廷信仰,重心由自然神逐渐转移到了圣女身上。

    再之后,有关魔鬼的故事如同教廷里的经文,开始被人们广泛地接受了。

    久而久之,魔鬼和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人们已经不在乎了,他们只是为了有个寄托,茫然地跟着国家的制度,推崇着这些信仰,不知所以然地敬重教廷。

    平民思想的开拓,代表一个国家的发展,德罗索日益繁荣壮大,各行各业也就百花齐放。

    娱乐上的职业也由一开始的奴隶制,到贵族制,得到皇室喜爱的,说不定还能被封一个爵位。

    比起其他需要辛勤劳动,换取酬劳的工作,显然表演或是写作、绘画,这样体面,又能获取高酬劳的工作,更加受人欢迎。

    到风雪圣女过渡至伊芙琳即位春霖圣女的年代,德罗索的雅达哈,再不缺油画故事商。

    拥有极高绘画天赋的皮耶鲁,即便有着再高超的画技,再新鲜的故事,也没办法让人们跟着他走街串巷。

    能画出会动的人物、保存几个世纪的颜料,一般人负担不起,最后一盒颜料用完,皮耶鲁无法在德罗索这个高消费的地方,生活下去了。

    “这就是我遇见赞恩的契机,”他眉眼笑着,亮晶晶的眼里,再没有过去的困苦之意,“殿下,人们对于一个故事,尤其是恐怖故事,总是抱着好奇,又害怕的心思,去做观赏。”

    “一旦他们见到了真正的魔鬼,我可能就会被大火烧死了。”

    “我的朋友赞恩,给予了我地位和金钱,也隐藏了魔鬼的存在,它们将永远是个传说。”

    “而见过传说的人,都将埋葬于嫩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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