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等兰亦来和他安排一些事情再去休息,但是由于在国外那段时间没有休息好,刚一回国又马不停蹄飞来上邺,此时的我实在疲惫,没等到兰亦到来便在柔软的床铺上睡着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傍晚,身上多了一条毛毯。

    橘红色的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铺满整个房间。我侧头躺在床上,沉默着与坐在床边的兰亦对视。他大概是一直坐在那里看着熟睡的我,因此我一觉醒来便对上了那双美丽的碧蓝色眼眸。

    那如静谧湖泊的眼眸并不因自己一直注视着的人睁开双眼而有任何慌乱,只是一如往昔地沉默而温柔。

    兰亦无论是毛发、皮肤亦或是衣服都是极为浅淡的颜色。浓烈的、火一样的夕阳从男人背后照射过来,此时此景,使我害怕——他会被绚丽吞噬——尽管这绚丽,残破将逝。

    “你和谁要的钥匙?”

    “是管家哦。哎,关少爷和关小姐似乎很讨厌我呢。”

    哪怕知道兰亦在骗我,想要在我这里抹黑关家兄妹的形象,我还是笑了:“就算不讨厌,她们也不会有钥匙。”

    我不再说话,静静看着他,只觉悲从心来。

    我的兰亦,在这茫茫世间与我有着最深羁绊之人,永远都是那么残忍地拿起利刃,然后毫不留情地刺向我,不避讳,不在意。

    很奇怪,这不是我第一次为此感到悲哀,却是第一次如此痛楚。

    我的灵魂与身体分割,灵魂千疮百孔,痛苦不堪,面上只是一派安静祥和。

    兰亦起身,温柔地注视着我:“小姐,可以准备吃饭了。”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兰亦走后,我没过多久便掀开毛毯走进洗手间。

    我在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遍又一遍的脸,我撑着冰冷的洗手台,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水滴在苍白瘦削的脸颊蜿蜒出扭曲的痕迹——很快消失——又再次被覆盖。瞳孔,睫毛,眉毛,头发,全是浓郁而深邃的黑色。每一次与祖母见面,这位带领程家扛过整整六十年风雨漂泊的伟大老人都会颤着枯木般的手轻抚我的黑发,那双沧桑的眼中是无尽的绝望与沉重的希望。

    这是唯有拥有梦兰最尊贵血统之人才会拥有的黑发。在梦兰,黑发黑眼极度罕见,目前唯有王室以及一些和王室血脉相通的世家人才拥有近似于黑的毛发与瞳孔。而我的头发与瞳孔是一种极致的黑。哪怕在最闪耀的聚光灯下,仍然漆黑浓郁,不见一丝光泽。这是当今国王与王女都无法拥有的黑色。

    在祖母眼中,我的黑发黑瞳是带着些辉煌重现意味的。当然,我完全无法认同祖母的想法,毕竟我只是个生活在科学时代的普通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不过是简单的基因突变,发色什么都代表不了。

    这么看来,世家不可谓不是一座纷华靡丽的金色牢笼,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贵不可言,实际上又何尝不是被无形金笼困囿一生,止步不前呢。

    我将有些染湿的额前碎发挽到耳后便开门出去了。

    我的头发很长,到腰际,像祖母一样,像兰亦一样。

    世家人总是这么固守传统,好像留有长发就是多么光荣体面的事了。

    啊,不过这么一想,关家似乎都是短发。

    我来到餐厅,关父刚做好饭端到餐桌上。他看见我便笑了:“逾明下来啦,叔叔刚做好饭,快来吃吧!”

    “程逾明,我爸可不轻易下厨,你就好好感谢吧。”关以明傲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关以明闭嘴。”蜷缩在沙发一角打游戏的关远忱抬头瞪了一眼关以明,视线滑向我,又冲我讨好地笑了笑。

    “关远忱叫哥。”

    沙发另一侧是半躺在那里看报纸的关仲与,听到关父的声音她放下报纸,坐直身子:“开饭吧开饭吧。”女人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感叹道:“啊——累死老娘了!”

    我下意识想要寻找兰亦,便看到他快步走来,伸出一只手细心给我整理头发,他温柔笑道:“小姐,请用餐吧。”

    我看着他,内心有些酸涩,还是没骨气地冲他浅浅笑了一下。

    兰亦有些怔愣,很快他嘴角笑意更甚,看向我的眼神也愈发温柔。

    “程逾明,你还走不走了。”关以明出声打断我和兰亦难得的友好相处,在后面催促我们。

    我踩着宽阔的楼梯下楼,对莫名其妙揪我问题的关以明深感无奈。

    关仲与坐在主位上,关远忱与关父分别坐在她两侧,关以明坐在关父旁边。

    “兰亦,过来坐吧。”关仲与淡淡看了眼兰亦,用下巴指指关以明旁边的座位,示意他坐在那里。

    “多谢关总体贴,您不必为我费心。”兰亦微微欠身,十分优雅。

    关仲与挑了挑眉,看向我。

    我牵着兰亦坐下坐在关远忱身旁,兰亦也顺势坐在我身边。

    “逾明的头发真好看。”关父看着我,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欣赏与赞叹。

    他这么一说,关家人视线又全部集中在了我身上。我对此习以为常,无论出席什么活动,我的黑发与黑瞳都必然成为人们奉承的话题。

    “对呀对呀,逾明姐头发那么长,简直像古代的仙女一样!”关远忱笑嘻嘻为我夹了一块肉。

    尽管不喜,我还是面无异色吃下它转头冲关远忱笑笑。

    关以明也罕见地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关仲与一直在吃菜,听到丈夫与女儿的夸赞抬头看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是挺特别的。”便又继续埋头吃饭。

    关仲与的头发是深褐色,关远忱和关以明都是稍浅一些的栗色短发,想来是受了关父的影响。

    程家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可关家在餐桌上却十分活跃,刚聊完我的头发便又说起我入学的事。

    “说起来也是巧,远忱今年该上高一了,和逾明一样都是第一次进入普斯顿呢。这样正好,你们两人在学校里还能相互照应。远忱,逾明可还是你学姐呢。”关父十分热络,话题一个接一个,餐桌上的话语就没断过。

    关远忱十分配合,笑嘻嘻凑近我:“学姐好呀。”

    关以明不服气开口:“关远忱,那我也是你学长呢,你怎么就不叫我一声学长听听。”

    “关以明闭嘴。”

    “关远忱叫哥。”

    兄妹两人旁若无人地斗嘴,关父时不时给关仲与夹菜,关仲与则对于餐桌上的一切始终不予理会,自顾自埋头吃饭。

    暖黄的灯光映照在关家人或幸福或娇憨的相似面孔上,家中主父亲自做的饭菜散发着温馨的香味,每人手边还细心摆放一杯热饮,听说是关父亲自熬得茶。

    原来这就是正常的家庭。

    最初的茫然过去,此刻心中反而无甚想法。毕竟早就知道程家是不正常的家庭,之所以心念触动也不过是因为自以为自己在不正常的程家格格不入,一心想着逃离,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却悲哀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无论身处何方都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可惜许多事情已成定局,未有定论的事情也注定会沿着该有的轨迹前行。

    幼时便明白的道理在今天成为自我解脱的药物。

    “程逾明。”

    正当我沉默吃饭时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顺着声音抬头望去,是坐在主位的关仲与。

    我看着她放下手中的碗筷,又看看自己刚吃到一半的饭菜,有些震惊她竟然已经吃完饭了。

    女人神色无波将茶水一口喝完:“赶快吃。吃完就来书房找我。”

    我愣了愣,刚想张口说好的,关仲与已经放下茶杯走了。我只得闭上嘴巴,继续沉默吃饭。

    “哈哈,逾明姐不用在意,母亲吃饭一向很快的。毕竟她很忙。”关远忱笑着,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肉。

    我冲她笑笑:“嗯,没事,远忱吃饭吧,不用管我。”

    关远忱眨眨眼睛,笑了:“哦。”

    不知道关仲与找我有什么事,我尽快吃完饭便来到了关仲与书房前。

    “咚咚——”

    “进来。”

    我打开门,走进去。关仲与的书房一如她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简单冷峻。

    “关阿姨您好。”

    关仲与正对着电脑工作,没有回应我,幽幽蓝光映在镜片上使得这位家主原本就凌冽的气质更显尖锐。

    看来真的很忙。毕竟掌管着那么大的公司。

    我没有再说什么打扰她,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会和我说什么呢?和关以明的婚约?还是家族的事情?

    没过多久关仲与便合上电脑看向我:“抱歉,突然有点事。”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因为道歉:“不......是我打扰您了。”

    关仲与突然笑了:“你真是个很好的孩子呢。”

    浅淡的笑容柔和了一直以来严肃的面容,我这才看清关仲与的瞳孔是很温暖的橘红色,像夕阳一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称作“冕京疯狗”的我会得到这样的评价,我还是微微弯腰:“您真是过誉了。”

    说完这句话后书房陷入安静,我抬眸看了一眼关仲与,女人眼中笑意加深,此刻简直算得上温柔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关仲与我总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我斟酌着开口:“一直以来都十分敬仰关阿姨,您同意我住在关家,愿意给我向您讨教的机会,我真的太荣幸了。”

    “你向我讨教的机会很多,只要你愿意。”

    这话算是对我试探的正面回应,我稍微放下心。

    “不用紧张,对我来说,你和以明一样。”女人收回停驻在我身上的视线,“今天叫你来没什么事,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

    是吗。

    我笑了笑,安静等待下文。

    “现在有接触家族事物吗?”

    原来是要说这个。

    “我这些年身体不太好,祖母关心我,就先搁置了。”这是统一的对外说辞。

    “现在怎么样了?”

    “劳您费心,已经好多了。高中毕业后祖母会安排我处理一些家族事务。”

    “那CHENG呢?”关仲与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收起,双手交叉,身体向前倾,直直看向我。

    “这就需要听祖母的意思了。”我没有正面回答关仲与的问题,并不是有意打太极,只是我确实不知道将来与CHENG具体是何关系。作为程家的继承人,注定会继承程家产业,成为CHENG实际控制人。但是我并不确定在不远的未来是否会像关仲与一样进入公司工作。

    CHENG是世界顶级奢饰品品牌,如程家一般历史悠久,同时也是程家旗下最大产业。不过对于程家而言,大概一个维持家族辉煌的工具。相较于CHENG,祖母显然更愿意将精力花费在程家与王室上,对于我的培养也只是以当代最尊贵的贵族为目标,并不会过多提及CHENG的相关事物。

    想来这并不是关仲与想要的答案,女人轻叹一口气:“逾明,你太听程澹何的话了。”

    我垂眸没有说话。祖母的权威对我来说根深蒂固,我无法反抗祖母的命令。哪怕是人生最叛逆的那几年,也只不过是因为祖母对我的有意放纵。她一声令下,我还不是乖乖来到了上邺。

    “没记错的话......岳宁?是叫这个名字吧。她还比你小三岁,岳明枫已经让她学着处理公司的事了。当然,人各有志,我也不是要求你去接触公司事务,我也没那个资格。只是逾明,我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想像你母亲、你妹妹一样管理属于自己的企业,现在不晚了。”

    我愣住,不明白关仲与为何会与我说这些。在我的十九年人生中,文化知识、艺术、贵族礼仪一直是祖母要求学习的重点,学业目标也是进入以培养“完美贵族”为宗旨的冕德大。

    关于关仲与所说的接手公司事务......尽管知道一些产业上的知识,但是说到底没有系统学习过,我自己也从未认真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从没接触过这些,如果你想学习,我会帮助你。”

    我刚想像前面一样随意应付过去,只听关仲与笑了一下,接着道:“不用担心我别有所图,你是以明的未婚妻,我与你父亲又是旧识,我是真心希望你好的。”

    父亲?!

    她竟然认识那个男人?

    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竟然还有朋友?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记忆中美丽却疯狂的男人孤僻、阴冷,怎么看也不像能正常与人相处的。这样的人,竟然是关仲与的旧友。

    真是可笑——这个连生命的最后都是带着对我的怨恨死亡的男人,他的朋友却会因为他的关系而对他这个极其厌恶的女儿有额外关照。

    “十分感谢您的关心,只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便是祖母的吩咐了。您也知道,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我可不敢惹她生气。真的十分感谢您愿意给我学习的机会,我会认真考虑阿姨您的话的。”虽然讨厌那个男人,但是我并不讨厌关仲与,倒不如说一直以来对她都十分欣赏,因此震惊过后我还是郑重回应了关仲与的关系。

    关仲与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不过女人并未劝说我什么,只是表示我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向她询问,便让我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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