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天下耳目难瞒,纵在相国寺有人专程假扮,可嘉懿太后久久离宫不归,难免不惹有心人注意。

    “以诸位看来,裴岫此举意欲何为?”

    太师府书房内,江太师端坐书案后,向两侧齐坐的三四幕僚问话。

    近日裴岫身体大好,便也重新参与朝会。而私下里屡有动作,江太师当真吃了不少小亏。

    譬如昨儿太师府门客与承务郎有事要谈,约在杏花楼吃酒。事未谈定,反见大堂里有人行色匆匆,四处打量,不知在寻什么。这门客认得那是裴岫手底下的,便伸出头看了一看。

    岂料那人远远抬头见了,直直寻上门来,不说二话,与承务郎好一通抢白。承务郎哪里敢同裴岫的人生事,连连告退。如此,活将他们的酒局搅和了。

    如此莫名事近日常有,连日来不少门客上报给江太师。

    “大人,许是前阵子您进宫逼她过急,惹她动了怒?”有人道。

    “怎会?裴岫权盛,太后又去往相国寺,想来她早有对策。而今时机不对,老夫已多日不曾向官家提起婚约之事。”江太师抚须。

    也有人赞同道:“何况裴岫若想生事,绝不只小风小浪。近日这些事虽恼人,实际于我们损伤极小。”

    几人连连颔首附和,“是极,裴岫虽行事毒辣,可岂会使这些小手段?”

    又有人云:“裴岫素是不屑使这些手段的。”

    自家养的幕僚摇头晃脑胡说一通,纷纷端着茶盏咂下一口清茶,嘴里含糊的话,将裴岫此人捧得甚高。

    江太师冷哼一声,将上好的黑釉天目盏往案前重重磕下,“老夫可不是想听汝等吹嘘裴岫的。”

    坐在江太师左手侧的幕僚乃是常随他进宫的,见那珍稀天目盏被他一手磕出个白胎印,忽而记起夜宴上裴岫曾掷酒樽,百般维护太后一事来。

    念头一起,疑窦丛生。

    这幕僚道:“大人,太后娘娘过往也曾去相国寺礼佛祈福,若加算路上所费时间,至多三五日。而今雪消路好,娘娘为何在相国寺足足停了五日,尚不启程回宫?”

    随太后同往相国寺的宫人中亦有太师府眼线,回报并无任何异常。江太师道:“近岁各州常起灾祸,突厥人年前还敢进犯。太后妇人之见,求神信佛,日日在佛前祈福罢了。”

    幕僚却分析与江太师听,“裴岫手下之人近日各处得见,不说茶楼酒楼赌坊,就连那去闭月楼作乐的门客都称见过。素日裴岫此人清高孤傲,最厌手下人在秦楼楚馆寻欢,如此异常。”

    见江太师依旧满脸疑惑,幕僚提起许多年前的一桩事来。

    他声音压得极低,就连坐得远些的幕僚都无法听得真切,“官家继位后,曾有传闻辰峻殿下并非……”

    “慎言!”江太师猝然瞪过去,厉声打断他,“皇家事岂容你信口雌黄,你到底想说什么?”

    幕僚轻轻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拍,也觉失言,赔笑道:“在下自然不敢妄言此事。只是一点,昔年此事甚嚣尘上,太后娘娘身处漩涡难以自救。便是因了此事,裴岫任御前秉笔,亲自令人寻流言源头,斩杀百人有余。”

    随他将隆宝元年所发生之事缓缓道出,江太师亦记起那年。

    朝中各人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裴岫的屠刀落到自己头上。

    “如今不过私下有些摩擦罢了,你为何提起此事?”江太师抚了抚心口道。

    幕僚微微一笑,“大人,凡叫裴岫大动干戈之事,必与嘉懿太后有关。譬如集英殿夜宴,譬如昔年。”

    他一锤定音,“裴岫此举,必与太后娘娘有关。”

    翌日朝会,江太师自下马后行往文德殿,脑中时刻盘旋此话。

    莫非嘉懿太后出了事?

    他半是喜悦时机正好,又有更多忧心。待行进文德殿,远远便瞧见立在众人之前的女子。

    她年岁不大,身形清减甚过从前,在尽数年过而立又体态不佳的文官人丛中格外突出。更有一身紫袍玉带,乌发高束,如朗然新月,冉冉初升。

    察觉有人长久注目,裴岫机敏回首瞥去,瞧见江太师那仿佛欢喜又隐有忧愁的脸。

    裴岫微微蹙眉。

    这老匹夫,这般看着她做什么?

    嘉懿太后在相国寺失踪多日,裴岫遣人暗中探访不知多少地方。甚是各家官员府邸,她都秘密让人窥探过,却无一丝回音。

    是以裴岫面色属实不善,她阴沉沉回首,将立在她身后正在小声商讨什么的几位文官唬得住了嘴。

    江太师察觉到自己失态,收回目光,将朝笏抬高,遮住裴岫盯过来的眼神。

    裴岫喜怒不形于色,又偏好挂上一副假笑。可如今却这般神色,或许太后当真遭逢了什么……

    太后不在,的确是好时机。

    可若已无嘉懿太后镇压,又将裴岫驱往边关,朝中仅凭他,可堪支撑否?

    孤木难支,孤弦难奏啊。

    但绝妙时机罕见,又怎能眼睁睁放过?

    待皇帝驾临后,江太师禀告道:“臣有本奏请。”

    他奏道:“东都女郎,尽于及笄前后定亲,而后择良辰吉日成亲。婚后侍奉相公,生养子女,几无例外。”

    不消再听,裴岫已知他所谋何事。

    她低垂眼睫,不点朱粉的唇重重沉下。

    江太师苍老嗓音继续从她身后传来,“官家初登大宝时,朝局事乱,所幸得裴大人力挽狂澜。而今春秋四转,边关既定,东都长乐。裴大人鞠躬尽瘁,已逾双九年华。朝堂之事拖累裴大人数岁,所幸,裴大人曾于夜宴上与一郎君情谊相得。”

    他跪伏在地,“臣奏请官家,允裴大人与宋肃小将结成眷属,赐二位婚约。”

    朝中江太师一脉者众,尽数行礼,异口同声,“臣等奏请官家,赐裴大人与宋小将婚约。”

    不及皇帝开口,裴岫回身面向众人,昂首朗声道:“岫竟不知,江太师与诸位同僚,对岫之私事如此关注。”

    “裴大人,太师大人不过不欲耽搁了你的大好年华。”人群中有人回话。

    “妙极!”裴岫笑喝一声,蓦然侧首,盯住那回话之人。

    “闻大人,东都人皆知你府上妾室众多,膝下子孙亦多。怎你家大郎年近而立,犹不成家?莫非你家大郎歪瓜裂枣、品性低劣,并无大好年华?”

    她轻缓声音,上下扫视那人,眸中流露丝丝怜悯,同时咂舌不已。

    此人乃江太师一脉的四品大夫,平日亦被捧着吹着,何时曾见这般目光,登时怒喝道:“你!你这是何意!不过是儿郎自有主意罢了!”

    有人插话道:“女郎及笄,本该嫁人。裴大人怎可将郎君及冠同女郎及笄作比?郎君及冠,先立业后成家,亦是常态。”

    又是一位江太师手下的文官。

    裴岫转首睨向那人,却伸出一根手指,远远指着闻大夫,笑道:“莫非他家大郎及冠许久,不曾成家,却立了业?说来昨日岫代官家阅奏章时,尚亲瞧见一封闻大郎赌酒闹事、火烧东角楼街巷的奏报。”

    她仍不移首,虚虚朝闻大夫一拱手,“岫特在此当堂恭喜闻大人,朱笔已批,大郎明日便可去狱中立业了!”

    她声音细澈,却叫满堂人有些张不开口继续同她分辩。

    闻大夫面色铁青,脸上不可置信与茫然杂糅。

    那东角楼街巷极繁华,店铺支摊、勾栏瓦舍无数。若教火烧,东都百姓能将纵火之人骂上一辈子。更不谈他身为朝廷命官,纵容亲子犯下此等大罪,官位不保便罢了,还得背上一世骂名。

    他知晓那逆子素是纨绔的,可当真会干出这档子事?

    堂上这般多人,裴岫断不会信口雌黄。

    可他竟不知!

    偏偏裴岫索魂般继续道:“岫观大人神色如此,莫非被这立狱业不成家、并无大好年华的儿郎骗过,竟连此等大事都不知情?闻大人切勿心急,稍后自有旨意。”

    闻大夫卸了力,摘下发顶玉簪帽,叩倒在地,“臣……教子不严……领旨,谢罪。”

    裴岫笑眯眯立直身躯,将朝笏举起,朝那第二位开口的官员一礼,“这位大人,可想继续说些什么?据岫所知,贵府有一郎君虽已娶妻,可不曾有子嗣。夫人百般请脉皆是无碍,原来是郎君在那……”

    ……在那小倌儿楼里,使坏了身子。

    “裴大人!”那人骤然变色,打断裴岫所言,垂首躬身,两拜后再拜,“在下不再说了!”

    “既如此,诸君可还有谁尚记得方才信口胡说的奏请?岫十分乐意与君一一分说。”裴岫一礼,扫视过旁人。

    众方才出声附和的官员纷纷低首敛目,不敢同她目光相接。

    谁府上不曾有几件不便在堂上说出来的事?裴岫摆明了要寻出头之人的麻烦,他们何必作对?总归有那真正急切的,会自行出手。

    众官员沉默下来,裴岫笑视众人,眼底隐含深切哀愁。

    近日她遣人暗访嘉懿太后踪迹,不防查到各家腌臜事,数不胜数,而今竟全派上用场。

    可恨偏生寻不得一丝半缕她想要的痕迹。

    江太师向前半步,立在裴岫面前。

    他苍老嗓音,并不大声,只裴岫与他二人可闻,“裴大人近日频频寻访东都各地,甚至秘密遣人往各州府,老朽对此略有猜测。”

    “相国寺,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裴岫面色平静依旧,却垂下眼瞥来,江太师便知那幕僚所说尽对了。

    嘉懿太后,竟当真出了事!

    若众人皆知失了太后,朝局必将动荡。可此刻,确是最好时机。

    官家不可用,太后身为官家母后,垂帘听政便罢。裴岫一奉茶宫侍,如何可堪染指皇室权柄,身揽大任?

    江太师心下慨叹,闭了闭眼,继续道:“老朽知此事干系甚大,故特来相问。裴大人,领旨待婚,抑或叫此事天下皆知。不知,你会择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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