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岫目光微凝,秀美面庞掠过些许感叹意味。

    “太师大人,岫本以为,你只困于皇室,过分迂腐而已。”裴岫的声音亦那般轻,“却不曾想,你卑劣至此。”

    卑劣至此。

    淡得几乎要随风同散的声音,却仿佛在江太师身上落下重重一砸。

    以天下要事威胁裴岫松口应下婚约,为他冠上卑劣一词,实不冤枉。

    江太师自诩要终结朝堂乱象,自认所行所说乃立足正派,如何堪受卑劣二字。他下意识欲为自己辩解,“老朽岂会当真……”

    岂会当真将此等要事公之于众,不过用以威胁你裴岫一二罢了。

    他无法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复又住嘴。

    裴岫淡淡扫他一眼,眸中平静而又了然,“太师大人既以此事威胁,岫岂有他选?只望大人于此事上,与岫助力,或可稍减身上罪孽。”

    午后,赐婚圣旨送至裴府,婚期定在次月廿六,乃是最近的宜嫁娶日。

    裴岫面不改色接下旨意,迈步往书房去。华音跟在她身后,紧锁眉头,“大人何苦呢?莫非江太师就当真敢将那等大事宣与旁人?”

    裴岫轻轻摇头,到得书房,她将明黄圣旨随手搁在案上,垂眼看布帛上“裴岫温良娴静,敬慎贤淑”几字,蓦然弯出冷笑来,“呵……这赞词,与我有何干系?”

    “大人……”华音忧心不已,轻声唤她。

    裴岫将圣旨收进柜底道:“江太师不过坚守皇室的忠臣蠢臣,不会将那等要事告知旁人。虽如此,我轻易不敢与他赌。你也不必挂心,尚有转圜余地,而今寻回娘娘才是至关重要之事。”

    华音哪里听不出裴岫乃是故意宽慰她,但见人又低下头去察看今日上报之事,便也不再说。

    裴岫手上所翻的纸张,乃是外派寻踪之人回禀的消息,虽可能与太后无关,却也值得上心。而今日,赫然有人报来一重要秘闻。

    乌雅楼有人以五千两黄金,悬赏宋肃人头。

    乌雅楼乃东都秘楼,传闻在祖皇帝朝时设立,至今不知其主何人。楼内豢养不少死士杀手,甚与武林客勾连颇深。又因它将雇主信息守护严密,权豪中有那想作恶的,会秘同乌雅楼做交易。

    裴岫能得到这秘闻,还是因这数年来她持续向楼内埋下暗棋。此次嘉懿太后失踪,她更怀疑过乌雅楼许多次,却并未得到相关回禀。

    东都竟有人雇凶杀宋肃?裴岫将此事记在心上,蓦地联想起屡次送内线进宫的“主人家”。

    难道是同一方势力?

    乌雅楼杀手武功高强,纵然宋肃有那活武仙的名头,可若杀手众多,他定然双拳难敌四手。

    裴岫蹙着眉,指尖轻轻叩击纸上字迹,仰头沉思了片刻。

    “倒是个机会。”裴岫道,“华音,传我令去,遣一队武卫暗中跟随宋肃。若有人对他出手,务必将他救下,秘密带回裴府。”

    华音指着装有赐婚圣旨的乌木柜,吐出气话来,“大人,他害您到如今境况,怎还要救他?索性叫他丢了性命,这婚约也罢了!”

    裴岫叹道:“他既在战场上披荆斩棘,屡立奇功,想来不仅有武艺,更有将才。如此人才,怎可叫他随意丢了性命?边关暂定,可突厥未灭啊。”

    何况,若当真有人对他出手,届时将他救下,强向外界佯装他已死,婚约自然也可休。或许趁他受胁,质问他身后之人身份,也未必不能得到答复。

    华音只得领命去办,恰有人急切回禀裴岫道:“大人!疑似寻得太后娘娘踪迹。不过地点敏感。将军府所派之人与属下俱不敢轻举妄动,特向您禀告。”

    ——

    自圣旨赐婚,宋肃同裴岫的婚事东都人尽皆知后,宋府的门槛险叫人踏破。

    东都人皆知宋肃乃没落宋府的独子,其父在东都是个排不上号的小官。东都官员虽一时对这裴尚书令下嫁小将的戏码很看不懂,依旧有不少巴巴地贴了上来。

    眼见寻常高攀不得的府邸源源不断送来帖子,宋母小心翼翼去见宋肃道:“肃郎……您看,我可能去赴这些宴?”

    宋府落魄,她虽是内宅妇人,一双手也因务俗事显得粗糙,面容也不比保养得当的贵人,乍瞧沧桑许多。她这般绞着手站在宋肃面前,胆怯模样,绝不像母亲与儿郎谈话。

    宋肃轻声叹气,将宋母搀扶到圈椅处坐下,“您不必如此拘谨。这场赐婚不简单,那些递了帖子相邀的宴会更是复杂,万莫参与。而今宋府只消闭门谢客,您和……父亲,也少离府。”

    好容易安抚嘱托好宋府中人,宋肃自己反倒忧心起来。

    那日他分明同裴岫说清了江太师与皇帝有所图谋,饶是裴岫实在不信,也不至于此。按理以她手段,怎会不过几日就叫赐婚圣旨同婚期都定了,还定在次月,这般紧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必须去寻裴岫问清此事。

    他换得一身东都大夫俱穿的寻常鸦青交领直缀,粗粗佩上黑巾幞头,作一副士子模样,从角门拐出宋府。

    行出不过三百步,他便察觉到异样。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跟踪他。

    宋府地偏,凡要出行,必经过一条羊肠小道。宋肃左手自袖内摸出贴身匕首,右手不经意搭在腰间软剑伪装的系带上。

    身后青石板砖被脚步踩过,沉闷作响。他防备回身,却见那不过一挑柴夫,远远吆喝着,“郎君,且让一让。”

    小道窄长,宋肃侧身,脊背贴紧遍布青苔的石墙,为挑夫空出容一人通行的空隙。

    他耳翼翕动,隐约听出檐上十数人轻巧步伐沉稳而来。他捏紧袖中匕首,眯着眼看挑柴的男子。正当那人几乎与他交身时,他猝然出手,将匕首刺向那人咽喉。

    “啊呦!”挑夫唬了一跳,肩上扁担啪嗒跌在地上,木柴撒了一地。

    他大喊一声“有歹人,救命”,头也不敢回,连滚带爬地往前去了。

    宋肃盯了挑夫惶急背影片刻,愈发不敢放松。

    天渐阴沉,春风微拂,有人将脚步声融进风声,几乎叫人无法分辨。宋肃背倚石壁,额上滑落一滴冷汗,攥紧匕首的手心略泛湿意。

    突然斜刺里横飞一把冷冷红缨镖,直冲宋肃面门而来。他神色骤凝,灵巧矮身避开,袖中匕首翻出,作防备状。

    飞镖深入石墙半身,有人自檐上掠下,足点另外半身借力,一脚向宋肃头部踹去。

    宋肃急急滚身夺过这一脚,起身时,拾了一根干硬木柴,朝那人抛掷过去。

    来人劈掌将木柴震作屑碎,木屑飞舞,宋肃抓准时机将手中武器向前刺去。奈何终究只是一把匕首,不得近身,那人已翻身重归青瓦上。

    宋肃抬眼往上一瞧,那人黑衣裹身,面覆黑巾,只露一双锐利鹰眼在外。他臂上束红布,红布尾段在春风中飘扬。

    这彼此打量的刹那间,又有十数人不知从何处鬼魅般出现,落步在那红布带身侧,除那一抹红布外,俱是同样装束。

    “你们是乌雅楼的人?”宋肃重又拣起几根柴火,目光凌厉如炬。

    红布带取出佩剑,其余人紧随取出长剑。一时间银光闪烁,十数人中两人跳下青瓦,一前一后堵住小道,其余人居高临下,将宋肃团团围困住。

    红布带这才冷冷出声,“乌雅楼,地字号全队。五千两黄金,宋郎,你的命可真值价。”

    天地人三阶,天阶往往是同乌雅楼交易的武林中一等好手,不为楼中豢养束缚。地字号一人,在全楼杀手中亦排算数一数二。何况全队?

    “实在令人生畏。”宋肃道,“既然如此,可否让人做个明白鬼?谁花这么多黄金,买我这无名小卒的命?”

    “朝中富裕……”

    红布带话不及说完,便见宋肃手上匕首已将落下檐的两个弟兄撂倒,他勃然变色,大喝道:“打起精神来!他武功不低!”

    “不低吗?”宋肃将匕首接连刺穿两人心口,森然笑道,“的确不低!”

    不待红布带领人落步下来,宋肃已飞身上檐,身在空中回旋,足踏刺客胸膛,登时间将几人踹落墙头,狼狈跌在地上。不待刺客反应,他手上木柴抛掷一通,如生眼识路般,又直直击落几人。

    “好俊的功夫!”红布带尚有心力赞叹一声。

    他收起轻视,利刃如银,佩剑游龙诡影般袭向宋肃。

    宋肃随手夺了一人长剑,将他剑锋格挡在身前。剑刃相接,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宋岫沉身提气,将红布带逼退,左手悄然将匕首弹射过去。

    红布带早有防备,挥剑将匕首斩飞,复又欺身上前。其余尚有战斗力的刺客重新布阵,将他围在当中。

    “阴险!”红布带目露嫌弃。

    “他们是地字号,你是天字号。”宋肃瞥向红布带,笃定道。

    “好眼力。”红布带领人上前,大有以多欺少的意味,“可惜了!”

    “是吗?”宋肃呲着牙一笑,分明执剑之手未动,却有冷然剑光向前一送。

    红布带不可置信地低头,看清穿透自己腹部的长剑。

    原来方才宋肃宽袖遮掩,手指翻飞,将腰间软剑抽出。这穿进红布带身躯的,便是宋肃贴身藏着的隐剑。

    “阴险……”红布带口吐鲜血,忍痛退身,匆匆抛下这句话,又将足音融进依旧和煦的春风中,飘然离去。

    不过此时,他的步伐已紊乱许多,极易能叫人察觉。

    剩余的地字号刺客傻了眼,彼此对视一眼,亦向后退。

    “想跑?”宋肃将那染了新鲜血迹的长剑指向刺客们,有力声音携了森森寒气,杀意滚滚,“留下来交代,谁那般富裕,花五千两黄金,要买宋某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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