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的心绪充斥在心口,直向上漫至喉头,宋肃猛地攀住案沿,站起身来。

    “裴大人,我绝非追问逼求答案之意,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心烦意乱,仿佛同你隔了千万重纱,于心何其不安。

    他双目急红,徒劳张口。对上那人清浅凝霜目光,他终是将那话意咽进腹中,哑着声音极艰难吐字,“我只是……只是身在寻闲庄,万般好奇而已。断不敢有半分窥探裴大人之事的心思。”

    他心底酸痛,或许是悔。

    何必在裴岫面前多嘴多舌,惹她不快,甚至生厌?

    眼前人神情堪称沉郁,裴岫的目光自他眼眸缓缓下移,扫过他紧抿的唇,滑落至他攥出青筋的拳。

    他半剖心思,希冀能换得裴岫些微理解。此刻将辩解吐完,他再不敢望向裴岫,生怕依旧只能得到她冷肃的眸光与那虚弯的冷笑。

    那双睫将眼瞳所露的心绪掩藏,殊不知浑身僵硬,唯那用以遮掩的睫毛颤得明显。

    二人相对沉寂,半晌后,才有女子极轻的叹息清晰万分响起。宋肃松了拳,余光瞥见她衣摆轻移,向自己走近。

    彼此接触不多不少,连带这几日朝夕相对,裴岫自认已渐渐摸清眼前人的脾性。宋肃不算坏人,至少不来自对立势力,甚至隐隐有同她友善接触的意思。

    只是今夜他屡次失态,方才故意激他,也未能试出他的真话。

    究竟为什么?裴岫实在不解。

    裴岫起身,缓步行至他面前,仰面看他,“宋郎何必如此紧张?我不过将道理说明白了些,也绝无怪罪你之意。”

    她弯眸朝他笑得真切,“我知你并无恶意,好奇心不过人之常情。亦如我正好奇,你为何紧张成这般样子?”

    郁堵在心口的闷意顷刻在她这笑容下散得干干净净,偏生人又问了这样一句问话。宋肃喉头滞涩,缓缓张口,“不过是怕裴大人厌了我……这盟友罢了。”

    “原是如此。”裴岫柔和道,“那宋郎不必忧心此事,你我既彼此信赖,我又如何会生厌?”

    眼前人展颜莞尔,墨色眼底似有坚冰融化,柔水碧波,荡漾至他心间。

    他怔怔地望着她,许久后倏尔回神,慌张错开目光。

    他忽而记起先前批判司勉的话来。泼墨浓夜,他们这样随意共处一室,不太合乎礼法。

    “那便好……”宋肃道,“裴大人,夜已深了,你且继续歇息罢。我也去歇息了。”

    他迈着错乱的步子往外去,立在门边时想起什么,背身朝人低声道:“裴大人,那糕点亦有不甜的。你若不嫌,可一一试过去,滋味尚可,足以果腹。”

    他再不停顿,再不敢回头,推门出去。

    裴岫半眯着眼,盯着那已合得严实的门缝,缓缓坐回案几边。

    茶水尚温,糕点精巧。宋肃离去时留下的话音尚在耳畔,裴岫抬手掂起一只新的糕点,放入口中。

    酥香绵软,不甜不腻。

    确是滋味尚可,足够她果腹。

    ——

    两日后,天清气朗,云白雾浮。灿烂日光下,郁林合围态势愈发明显,寻闲庄傲然冷立其间,犹如无人秘境。外界寻索踪迹之人不知凡几,却无一人得见半分踪迹。

    春日清晨于裴岫来说尚且寒凉,她披了薄斗篷坐在案前,用着庄中备的简单早饭,不过粗粥小菜而已。

    对首女郎翠烟长衫,木簪挽发,手里抱着一只檀木方盒。她眼下青黑浓重,尚有心力说裴岫一句,“你身上这虚症实在难见好,只能日日吃这些玩意儿,未免太惨淡。”

    这女郎便是容晓声了。

    “有力气说我的风凉话,不如将这精力拿去赶工。”裴岫捧高瓷碗,将碗底最后一口清粥喝下,“我用好了,取面具来罢。”

    容晓声没甚好气地把碗筷端去一边,空出二人面前的案台,才小心翼翼将手中檀木盒搁在案上。

    盒盖掀开,里头摆着两只面团子似的白团。

    “难不成我没有赶工?这几日被你压得睡都不能睡,不是赶工?”她小声嘀咕,捏了只白团,朝裴岫勾勾手,“你的脸,给我凑近来。”

    裴岫只作并未听到她的抱怨,坐到她身侧,配合地闭眸。

    听司勉传信有要事要办,宋肃忙不迭赶来裴岫房中,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背对屏风的纤细身子裹了薄斗篷,半歪靠坐在榻上,不是裴岫又是谁?

    而与她几乎贴坐在一起的青衫女子,宋肃不曾见过。那人捏着裴岫的脸颊,两人凑得很近,不知在做什么。只依稀听得那女子恰小声念叨了一声,“你脸真软乎。”

    裴岫似乎微微着恼,轻声嗔她一句,“捏什么?”

    本以为有急事要他立即办,方才来时又见门大敞着,他并未多想直接进了房,却不期然撞上这一幕。

    宋肃喉头滚了滚,顿住脚步,避在屏风后。

    待里头没了动静,他方提声问道:“裴大人,我可能进来?”

    裴岫先前并未发觉他来,听他声音才知人已至了,忙回他,“快来,正要找你呢。”

    宋肃绕过屏风行至二人面前,那披斗篷的女子回首看过来,却竟并非裴岫,而是个面目普通到极点的年轻女郎。

    宋肃自诩辨人能力颇强,却心觉此人容貌难记,一打眼连丝毫印象也不留在脑中。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将目光下移,在人身躯上打了个转儿。

    这身子他是抱过的,分明就是裴岫。可这脸,又确实不是。

    容晓声肩膀抵抵身旁人,笑道:“你瞧他,只怕看呆了。”

    披斗篷的女子也弯了弯眼,开口道:“是我。”

    这声音清越,的确是裴岫。

    宋肃有些摸不清情况,“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易容术,可听过?”容晓声接过话头,“你也坐过来罢。”

    裴岫起身让出位置,宋肃半是茫然地坐过去,容晓声取了另一只白药团,贴在他面颊上。

    药团子清凉,沁出股草木香气,十分醒神。他闭上双眼,只能感知到一双手在他面上灵巧游走。

    裴岫在一旁道:“宋郎,这便是我特地让勉哥出去跑一趟的的成果了。前儿勉哥与我说,都城里苏序在查你我二人下落。东都情局渐乱,我预备易容后即刻归都。”

    她依旧三缄其口,不谈易容术如何,不谈面前这位青衣女子是谁,只谈要做的事与结果。

    相处日久,宋肃渐渐摸得懂她的性子,更因那夜险些惹恼了她,对这些事是半分是都不敢多问。

    “好。”他面上尚糊着草药团子,声音含糊,“我也甚是挂心乌雅楼之事,既你身子好全了,我们稍后便出发。”

    片刻后,青衫女子收了手,将铜镜递到宋肃面前,“你看看。”

    镜中照出宋肃如今面容,与他本身丝毫不像,亦如方才在裴岫脸上看见的那般叫人难记。

    这就是易容术。

    面前这位正用欣赏成果的眼光盯着他瞧的青衫人,只恐是那曾在江湖中惊鸿一现的易容圣手,人称颜容。

    颜容行踪诡秘,除去几年前因故名声惊现外,与朝堂江湖从未有任何接触,仿佛在世上彻底消失。以至于时光流转,众人渐渐将此人遗忘。

    宋肃对此事稍有印象,默默将面前人按上了颜容的名字。

    从未有消息提到易容圣手与裴岫识得,且看方才二人相处,只怕不是简单认识,更像是亲密好友。

    裴岫实在叫他愈发看不清了。

    裴岫亦凑过来瞧了一瞧,点头道:“是识不出了。”

    “世间竟有如此神异手段,”宋肃由衷感叹,“实在叫人大开眼界,肃着实心生敬佩。”

    “是个嘴甜的。”容晓声笑眯眯的,转眼看裴岫,“这就是与你定了婚约的小郎君罢?怪道你这样性子,也肯低头看男子。”

    裴岫不答,轻飘飘瞪了过去。容晓声忙作噤声模样,脸上笑意却半分没少。

    一旁宋肃听得这样话意,立时道:“此事因有误会在内,若裴大人有任何不愿,肃愿配合裴大人。”

    早在那日见过庄中人和谐景象后,他就在心中计较过了。裴岫既并非恶人,那便值得拉拢。依那位嘱托,既然无需牵制裴岫,那这桩亲事并无任何存在必要。

    他说得果断,心口却微沉。

    于公,是没有必要。

    于他,却不是。

    可裴岫早有旁人关心,要他做什么?

    裴岫果然目露赞赏,对他如此识相的回应十分认同。

    “日后归都将旁的事情定下之后,还望宋郎配合于我,将这亲事解除。”

    她声音轻细,说的话却实在无情。

    不过于她而言,的确彼此是毫无情意的,反是硬找上门的累赘。硬要去谈,也不过他救过她一回而已。可这救命恩德,亦是建立在他误会了她的基础上才有的。

    若非彼此有这一回磨难,确认宋肃并非恶人,否则只怕她依旧将他做江太师之流对待。

    宋肃懂得这一切道理,知晓她这样反应无比合理,可依旧难以遏制地心口发酸。

    特别是,她亲口说出“解除”二字时。

    他声音喑哑了些,慢慢道:“我自然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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