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晓声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眸底笑意反倒深了些。

    她比裴岫大得几岁,阅历也多了些。若问朝中事,她是完全不能与裴岫作比的。但她在尘世浸润许久,那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她自问比裴岫了解许多。

    不过她无意扰动旁人自己个儿的事,将人往外赶,“这易容术管得两日,你们若事急,现在便出发罢。”

    裴岫领着宋肃出了小院,司勉正挎着包袱候在院门外。见二人已易好容出来,他微微皱着眉,到底不曾说什么。

    实则他是不愿叫裴岫这般着急出去的,算来她身上风寒也不过才退。奈何裴岫定下事绝不轻易容人改变,他劝也是无用。

    他领着二人,沿寻闲庄主道,经过小半田垄,往庄外去。

    宋肃沉默跟从在后,目不斜视,似乎纯粹目视前方,余光却悄然打量司勉举止。

    行出寻闲庄后,四周草木繁盛。晨间阳光并不强烈,树木的影子亦淡,斜斜歪去。司勉瞥一眼那树影的方向,领着人进了密林。

    面前景色寻常,走过两步便难叫人记住当下所在。司勉仿佛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绕过阻路树干。林中静谧,唯几人足踩积叶声细碎作响。

    行过几百步,眼前骤然明亮,一直笼在上空的林叶枝蔓仿佛瞬息间被人抛在身后。

    宋肃心神微凝。

    早在进入寻闲庄时他便有所怀疑,而今更是确定了一点。司勉这看似毫无章法的步伐,只怕是奇门遁甲。乍瞧他不过是个识路的领路人,但若有人自行记下路线要找寻闲庄所在,恐会在林中迷路。

    既是树林,叫人一寸寸摸过去也能摸得清楚,缘何从未有人说这处还有个俨然世外桃源的寻闲庄?

    他将此事记在心底,面上不动声色。

    司勉将人领到昔日偶遇的长道上,方住了步子,回身将手上包袱递给裴岫,“你要的都备在里头了,万事小心。大不了舍了那烂摊子不管,随我走。”

    这话说得慨然,浑将除了裴岫的一切事物都抛在外了。

    将包袱接过,裴岫与司勉对望一眼,相互都是挂念。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她鼻中泛酸,将包袱捏得极紧。终是倾身向前,张开手轻轻抱上司勉,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在人耳畔低语,“好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叫自己出事。”

    司勉松松环住裴岫,轻拍她脊背,“若有用我之处,记着让人来寻。还有容晓声,她见多识广,总于你有用的。那小子不是个坏的,用用也罢了。”

    裴岫在人怀中蹭了蹭,很快直起身子,又是那副镇定模样,“我知,你放心。”

    告别司勉,宋肃默默跟在裴岫身侧。

    他武力极佳,虽非故意,却将方才裴岫与人紧紧相拥时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包括裴岫那一声柔肠百转的“好哥哥”。

    连带这几日在庄中观察,还有那庄中人的言语来看,他二人是何关系,不言而喻。

    宋肃抱着双臂,僵硬地朝前迈步。

    辞别司勉后,裴岫已迅速将惜别之情埋藏严实,转思索起东都态势来。

    这几日外头传信来报说,苏序以宋肃掳她为由,请得江太师协助追捕宋肃,秘密寻回她。

    以当日情势来看,的确是宋肃将她掳走,苏序误会了也是可能的。乌雅楼之人在围林中追寻他们,也有极大可能只是奉了追杀命令而来。

    这一切可能成立的前提,是苏序的确清白。

    裴岫并不太认可这项前提。

    而今要携宋肃归都,却不曾告知他如今情形,只怕于事有碍。裴岫心思微转,望一眼前方宋肃的背影,缓缓道:“有一事,我未能与你说清。”

    宋肃放慢脚步与她并行,“敢问何事?”

    “你可知,我为何请人来为你我易容?”裴岫神色凝重,“苏序以你将我掳走为由,得江太师认可,正下海捕文书要捉拿你。”

    其实她甫一同宋肃在围林中逃命时,已定下自己易容入都的法子,早早便想请容晓声来。结果对宋肃的追捕令一出,倒是顺手于他起大作用。

    封闭在寻闲庄内,宋肃当真对这消息一无所知。

    “既如此,多亏裴大人请来了高人。”讶异过后,他抱拳行礼,“否则肃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裴大人知晓事情始终,届时揭穿歹人阴谋,也好还肃清白。”

    他语气莫名疏远,裴岫狐疑瞥过去,他并未回看。

    “自然会还你清白。”裴岫应得随意,话锋忽转,“还有一事,与我等入城后的所用的身份有关。”

    她说着,自先前司勉与她的包袱中取出两张薄纸,“宋府因你之事牵连,已被人严密看守;裴府与皇宫,我暂时不便露面。这是我命人寻的路引,用的是临县普通兄妹的身份。”

    纸张上赫然记着将化用的身份,乃许氏兄妹二人,兄名许颂,妹名许玉。

    才得知追捕之事,宋肃一时未能想到宋府竟已陷入如此境地。而裴岫直接将计划交到他面前,只怕是早在收到消息的那刻就开始准备了。

    却半句也不曾提前告知他。

    他将路引揣进怀里,语气生硬,淌出丝丝凉意,“裴大人思虑如此周全自然,肃自然无话可说。”

    裴岫多少能理解他的不满。

    若换作她乍然得知亲人受困,而旁人连半句消息也不告知她,只怕她会直接发怒。

    她朝宋肃安抚一笑,面含歉意,“宋郎勿要忧心,我已另遣人看护好宋府,断不会叫府上人受到伤害。先前未告知你此事,实在时机不对,怕你忧心赶着要归都。”

    宋肃被她话噎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哪里是那样想的?宋府之人虽应看顾,可他方才当真并非如裴岫所说的,是在忧心宋府。

    他有些羞惭,偏过头去往前大步走,讪讪道:“裴大人不必道歉,我懂得的。”

    倒是知理的。

    裴岫舒了口气,跟在他身后,“待入都城,有人会接应你我。还望宋郎不计前嫌,与我配合演好这路引上的身份。”

    “自然。”宋肃并未多想,张口应下。而后忽记起那路引上头分明记着二人是兄妹,耳畔莫名掠过裴岫曾对旁人喊的那声“好哥哥”,微红了耳廓。

    ——

    春日将烈,直直照耀下来,亦有一番炽热意味。

    都城外人挨肩擦膀,队伍浩荡。裴岫立在人堆中倒觉颇舒坦,守在她身后的宋肃额上却滚了密密一层细汗。

    轮到二人时,负责查验的守卫照常捧着路引核验。负责验身的守卫面色严肃,将裴岫手里的包袱劈手夺过,掀开查看。

    “笋子?”守卫从包袱里捏出尚在散发清香气的细嫩春笋,疑惑问,“进都城带这个做什么?”

    那显然是前几日宋肃参与剥过的春笋。宋肃虽不解为何要带上它们,但立刻赔笑解释,“春笋是家里制的,离家在外,我妹子嘴馋,舍不得这口味道。”

    守卫也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太在意,将春笋塞回包袱,丢给裴岫,“进去吧。”

    裴岫被人污蔑了嘴馋,依旧面不改色,抱着包袱往里走。宋肃带着笑频频弯腰道谢,跟在裴岫身后,二人安然入都。

    身后,执画像负责查看人面的守卫摸了把额上汗珠,“啧”出一声,语气烦躁地与同伴抱怨,“查了几日也找不到什么人,再站在这儿看有什么用!”

    同伴也满面汗津津油亮亮,自是烦不胜烦,闻声忙捶了那人一下,“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照做就是,你瞎咧什么?”

    将身后喧闹抛远,宋肃与裴岫并排走着。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裴岫微微蹙眉,轻轻将食指比到唇上,又很快放下。

    宋肃连忙噤声,身侧一队江湖装扮之人恰擦肩走过,他不动神色斜眼悄然瞥去。

    是乌雅楼的人么?不像。乌雅楼之人江湖气颇重,不似这般步伐整齐,反像是受过训的侍卫兵卒。

    待人行远,裴岫转进街边小巷,才低声道:“那是江太师的人。”

    “何不上前相认?虽他误会了我,妹妹你却是可以向他求助的。”宋肃尽职尽责地扮着兄长,问。

    何况,随风应已递了消息给江太师,他有裴岫的令牌,能取信于江太师。

    “我不知…那人与他说了什么,小心为上,不急与他联系。”

    日光偏照,小巷幽暗。裴岫一边答话,步伐愈发快,又因体力不足,话息间都微微喘着。

    已安全进了都城,一想到此间乱糟糟的局势,她连分毫时间都不想再浪费。

    覆着易容药物的面颊不会显出任何异样,但她并未敷药的白皙额头已发着白,浮起细密汗珠。

    宋肃下意识想劝她不必着急,又觉实在能够理解,便默默伸手将裴岫一直抱在怀里不肯给他的包袱抢了过来。

    裴岫偏头扫来,正在呼吐气息的唇微张,清亮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解。

    这包袱里头装着她要备的东西,有些特别,她并不想让宋肃经手。

    “哥哥帮妹妹分担重物。”宋肃厚着脸皮道,“这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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