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此事的感受,随着去岁时节进入凛冬而逐渐滋生热烈。

    在将他的入侵变为他们结合这一过程中,他的耐心厥功至伟;而眼睁睁任由忍受他退让至悦纳他时,她的敏感首当其冲。

    连“不再那么疼痛”都能让她慌张,仿佛逃脱刑罚后的不安。他抚摸她的耳后,纠正她:“不该疼的。”

    “不再疼痛”更加让她茫然,仿佛劫后余生后的恍惚。他拥抱她的肩膀,鼓励她:“要感受我。”

    “有所快意”甚至逼她落泪,仿佛得到情理之外的饴糖。他托起她的下颌,安慰她:“这样很好。”

    她呜咽一声,咬在他虎口。

    凶一瞬间,之后脸庞用力抵在他颈项里。他甚至能在心中看见,她的脸依旧有些圆圆,和从前一样;他的锁骨和肩颈之间存在方寸下陷,而它们是那样契合。

    心脏替代眼睛在感受她。而亲密无间的温度,又涌向双眼。

    长安的冬天只剩凛冽,西风、北风与不知从何处来的风,交替刮动窗格。窗格震颤时,隐晦声响同时来自帷内,却是风声所不能窥见的、身体发肤之盛夏。

    她有时像低泣,有时接近吟哦,有时只是恳求。

    但她从不感到寒冷。

    她时常低着头,垂着眼,望着他一下、一下,再一下,细心将她的手指重新擦拭回纤细。

    她间或仰着脸,闭着眼,攀着他一叩、一叩,最后一叩,允许他的英武迫使双膝落下,换腰肢上扬。

    他拥有能够完全包裹她的平直肩膀,和总是轻易收拢她的延长手臂。

    她做不到,她只会绞紧。

    足以让全部英武认输。她学会反击后,目光挑衅:“……郎君方才说什么?”

    有些干燥的唇落在肩上:“郎君平日也说‘苍天’二字吗?”

    他攥着手平复,突兀想起,在书房时,她抱着他的托盏小口喝水。

    放下后宣布:“冬日里不多喝水,就容易生燥气呢。”

    拉他凑近,叫他去瞧她唇上。

    他又想起,某一年临淮郡公夫人的宜春宴——这位夫人是他母亲生前最疼爱的小妹,他亲自过府拜访姨母,在后院里终于又再见到她。

    她才从马背上下来,捧过一只水袋,但并不小口,咕咚咕咚。一边喝,一边躲另一位小娘子的打。

    她就在眼前,就在肩下,怎么会想起这些?他回过神,重新摁住她的肩膀。

    眼下也摁住了。

    她促狭笑一笑:“我就知道……”

    眼睛里还泛着雾气。

    上元那一夜,因为她始终不愿意摘下傩面,他是一点不肯心慈手软。她都恨不得咬他了,还被要求撑着壁面。

    终于得到柔软拥抱后,她就哭给他看,虽然眼泪已经没有几滴。

    他前一日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也有些疲倦,抱着她模糊命令:“睡觉。”

    她戳着他说,节制、张驰、分寸、克己。

    他快要睡着了,迷糊回嘴:“……同我自己的夫人克什么己。”

    她盯着他。

    他背着她成婚了?

    他真要睡着了,被她一“喂”,勉强动一下眼皮:“喂什么喂。”

    “……迟早的事。”他的手在无意识收她的肩背,“不克。睡觉。”

    他根本没有将同她相识的难堪当作大事。

    他只当是婚前过界。

    在他们家,这太不算个事了。

    云弥今日也对他很满意。

    间裙的轻飘腰带被她解开,又被一只大手扣住。

    “好啦。”她主动去搂他,“可以的。”

    “我不可以。”

    她古怪看他一眼。

    给你装的。

    “我不。”他抽回手,“我要回去看书。”

    她不想承认也必须承认,今夜已经被他唤醒渴求。听到这一句,瞪大眼睛:“你知道已经过三更天了吗?”

    “知道。”他重复,“我不。”

    “李虽迩!”

    “我不。”他当真转身要下地,“小娘子先睡吧。”

    “那你不许再回来!”

    他站住脚,回过身,看见她在卧榻边缘朝空气挥拳。

    他站得笔直。

    他知道自己站得笔直时,会给对面之人带来迫视感。

    “三月后的乞巧节,”他说,“我再回来。”

    云弥果然错愕。李承弈极少看见她这副模样,骄傲笑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他一点都不笨。

    从迈出寄附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疑惑。

    她不说多喜欢他,但对他至少是有些不一样的。说他自负也好,是真切有感也行,总之他就是相信。

    他不可能这样差。差到一个女郎同他亲昵相处半年,仍然厌恶到连礼物都要丢弃。

    论地位,他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年轻郎君;论容貌,他勉强承认有些郎君也过得去,但头顶有时只到自己鼻尖,能被他提起来丢出去,他不信她这样的傲气性情会满意;论情趣,他是差一些,可也学会挑选精致饰品。

    论才学、骑射、品行,他连比对都不屑做。

    这小娘子亲口说的,“下棋能赢我的郎君,都是顶尖聪明人”。

    也是她自己说,虽然不情不愿:“好吧,你的飞白不比我差。”

    她或许没有真正喜欢上他,但这没关系。

    他还很冷静,总是及时回头,从不被情绪左右。

    他的特勒骠也回头。

    寄附铺的店主果然对他说,那小娘子说了,三月后没有来赎回,就可以转卖。

    他不知是什么致使她犹豫不前,也不知是什么又留住这一分眷恋。

    她敢给机会,他就敢接住。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笃定了。横竖他早想清楚,种种打动都行不通,就娶回家再说。

    心甘情愿更重要,那也是“心甘情愿走到一处”里的心甘情愿;同离散相比,道理算个什么东西。

    他是不会同她离散的。

    他也察觉今夜矛盾。在他说了这样多真心话后,在她终于也肯回馈真心话后,她没有道理那样做。

    那是她的生母。无论出身如何,只要她正式册封,只要他点头,辛娘子甚至可以同郑氏夫人一道受封。

    为生母诊断,这样小的一件事,她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提。

    他愿意尊重那位夫人,等同于尊重岳母。她也知道他从不苛责出身。

    她就只是故意的。她根本不委屈,也不是讨好,无非又想观察,他是否会为她的卑微而痛苦。

    只因真正爱护一个人,势必是将其高举,没有其他可能。

    坏消息是,她的警觉,总是在爱意之前率先抵达。

    而捷报是,这正是她认为的爱意,才会警觉。

    他都明白。

    他远比她以为的更加了解她。他只是纵容,纵容她所有试探。

    李承弈低着头,将原先安放那枚玛瑙细簪的臈纈纹木盒盖上,又收进木柜的最下一阶橱。

    他信誓旦旦。

    拖到丑时末才回,她早就抱着被衾呼呼睡去。他从后将人抱着,闭上眼睛。

    不知道她会转过身,柔软地缠绕而上,轻声对他讲:“郎君赌气走掉,以致寝阁寒凉。”

    这一句,有点像真委屈了。

    睡得脸都饱了一层,还寒凉。亏她说得出口。

    她将他的手带到圆润弧度。

    她也在挑衅。

    “我不、我不、我不。”她道,“郎君对我说了三次‘我不’。”

    “不就因为我耍了个心眼吗。”云弥察觉到那道弧度在他的掌心里游移,“那我现下就重新说,我要求你替我请韦诜先生,为我阿娘诊脉开方。”

    他瞬间就扬起唇角,掌心里的饱满弧度也同样。

    她微微蜷缩,拿手在他肩上撑住:“你还叫我难受了。”

    一起睡觉都睡半年了,她总算知道难受。

    他还是答:“我不。”

    第四句。她到底有些窘迫,伸手推开他,翻回身去。

    不过瘾,又将他本能抱上来的手臂向后一丢:“我不。”

    他心中欢喜,欢喜后又低叹:“抱还是要的。”

    云弥睁开眼。

    “那时就想这样做。”他的声音有些空荡,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归类声线,“睁眼时你已经走了。”

    她明白他说的是哪一次。

    “归家后,哭了多久?”

    她将他的手拽回来,捧在身前:“半个时辰。”

    “撒谎。”

    “……最多一个。”她不确定,“一个半?不能再多了。”

    “为什么会愿意。”

    她的脑袋一仰一收:“为什么这么问?”

    “噢,我明白了。”云弥了然,“你以为我会是很怯懦、很悲苦的处境,如今察觉不是,所以困惑。”

    他不吭声。

    “姑母是更满意阿姊的,她觉出我不好掌控。”她倒实话实说,“我父亲不放心,说你机警,阿姊无法应对。”

    他这才笑。

    机警不过三句话。

    “出去。”

    “现在出去。”

    “跑。”

    她亲上来,他就放弃抵抗。正好也给自己一个理由成婚。

    “你同我阿耶……为何关系不好?”

    云弥已经够小声,为接下来的一句话,音更加轻:“对待藩镇态度不同?”

    “算是。”他答了,“你父亲太擅折衷。”

    她知道他这是给她面子,用了委婉说法。

    同样是为官,有人为社稷的官,有人为权术的官。

    后者从不说陛下出错,帝王也总是更想倚仗后者。

    “他的情感也是。”云弥拿他的手掌贴一贴脸,“我阿娘小产过,我六岁那年。阿耶哭了,谁能想象呢?母亲说,祖父过世时,他都不曾落泪。”

    “所以我至今不明白,为何那样的感情,到头也会转瞬即逝。”她承认自己对父亲的复杂心理,“我是真的不明白……”

    当然早不是爱,可又不是纯粹的恨,更像面对谜底永久失传的谜语。

    他真讨厌听她说“转瞬即逝”,打断道:“失去孩儿,不应该哭吗?”

    云弥愣一愣。

    “是他太坏了,以至于你家中的女眷辨别不清,连这种落泪都当成恩赐。”

    她心里生出轻微的不适感:“郎君……”

    “抱歉。”他又有进有退,“或许我不该直言。”

    她真是要被气笑:“你说吧。”

    “情意根本不是这样的。”李承弈忽然有点闷闷不乐,“情意先是善意,也永远是善意。”

    不忘解释:“阿娘说的。”

    “谅你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她轻轻叹出一口气,“那……当时你是不是也很失望?”

    “没有同一个小娘子好好开始。”她心情泛着涩,“我至少认得你,知道你的长相,心中难受归难受,但实则并不感到痛苦。”

    她本来发过誓,永远不承认这一点的。

    “郎君知道吧?民间许多是盲婚哑嫁,越是穷苦人家,女儿越是早早送走,抑或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娘子尚未真正长大成人,也根本不知夫君容貌。”

    “我当时就想,在这样不堪的婚事里,男子为新妇的年轻、温柔、美丽而满意,是从来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天经地义。要是他也年轻英俊,好像还多天造一对。”她认真分享自己的古怪念头,“明明实情就这样不堪。那反过来,我知道一个郎君是好看的,不也就够了?我还提前知道呢……”

    “魏小弥,”他由衷感慨,“怪不得你棋艺那样好。没少推究棋理吧?”

    “什么呀。”她嘴硬不承认,知道他在暗示她太会辩论。

    “我的棋艺是顾积薪先生亲手教。”他告诉她,“那时他说,棋不如人生诡变。”

    “怪不得总是赢我呢!”她倏地回身,“你的老师是顾老先生,我的老师只是我大兄!他还是个笨人,十岁他就教不了了!”

    “——反正,”他抱住她的脑袋,“不管好不好看,是否提前知道,你当那一日是人生一诡谲。”

    她安静着。

    “但我对弈,还算沉着、稳妥、长远计。”

    说过一回“有些喜欢你”,又怎么也不肯提“喜欢”了。她拿他这样的性格也没辙,有意思又惹人烦:“然后呢?”

    “你父亲你兄长你阿弟……”

    “我没有阿弟。”

    “你父亲你兄长你叔伯你堂兄。”他从善如流,“都不会惊扰你。”

    “啊。”云弥窃窃着笑,“你知不知道有些说书人最爱讲的戏,说以前哪一位皇帝啊,越是喜欢一个女子,就越要冷落她,这才是真正的保护,前朝后宫一触即发……这一类的。”

    “再胡说叫他滚出西市。”他都奇了,她从哪听来这些假到离谱的故事,“想同心仪之人在一处是为人之本,遑论帝王,再懦弱也绝不会保护不了女子。”

    “不被喜欢就不被喜欢,何必这样自欺欺人。”他讨厌的东西又多一个,“尽带坏你了。”

    她笑起来,钻进他胸膛里:“那我不去听了。我如今知道什么是喜欢。”

    如果后面能多个你就更好了。

    “那道卷轴……”

    他有些紧张。

    “若有机会,我今后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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