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每回同你分开,我都会数清时日。

    她的手随意撑在他的膝上,听得这句,眼睫动了一动。

    视线却没有抬起来。

    他耐心望着她,用最像等待的目光。

    云弥仰脸:“是不是偶尔夜间没有我,会感到孤枕难眠?”

    执起他的手放在肩下:“想这里?”

    他只是想见到她,她不是只能这样解读。

    宁愿轻薄自己,也不肯直接回应。

    换李承弈收回手,移开视线,低应一声:“歇吧。明日我赶早。”

    她乖乖躺好,将被衾一侧扯开,做出邀请他靠近的姿势。

    但他不像惯例那样拥抱,选择躺在离她寸寸之外的位置。

    过分寂静的氛围。

    云弥不敢睡,屏住呼吸。直到忍不住,终于慢慢出一口气。

    这口气没出完,他开始了:“我就没有见过比你更不公允的女郎。”

    果然。她毫不意外地睁开眼。

    “允许你问我是否思念,允许你在我跟前得意,允许你拿到思念的答案。”声音郁闷无比,“我不能。”

    “你明明知道,向我求证思念,会让我更加思念的。”

    已是怨念语气了。

    “我不懂遮掩。”他又这样找补一句,“自虞娘子那件事,我就想着今后有话一定同你说。我是说了。”

    至于她如何,他也管不了。

    她就是想让他更加思念。目的昭然,手段低劣,是他抵御难为。

    似乎还真怪不了她。

    “睡觉。”他背过身去,赌气丢话,“明日不给你吃樗根馄饨。”

    半晌没有动静。

    难道她真睡?他又躺不住了,差一点要自暴自弃去把人卷回来,柔荑从臂下绕过,挽在他胸膛前:“我说实话,你又要生我气的。”

    “你不说我最生气。”

    她沉默许久,只有手指在他胸前交握。

    他极少追问她,这时也只是静候。

    他不知道会等来一句——

    “是你有些喜欢我吧。”她声音很低,熨在他肩背,“我不可以得寸进尺吗?”

    好!

    李承弈深呼吸。

    “我只是听说,女郎打趣郎子时,可以那样问。阿姊也问过外出归京的程毋意,是不是想她。”她继续说,“你不想我问,担心我恃宠而骄,那我以后不问了。”

    好!

    颠倒黑白长安城里她说第二,无人再敢称第一。

    他同样伶牙俐齿,可张嘴欲反驳时,骤然意识到他不能反驳。他没办法直说,我是想听你告诉我,你也想我。

    那太丢脸。

    “毫无情趣是不好的,如今我不是不懂得如何同你相处。”她换个法子说,“可我以前不懂,也是因为怕你。如今你说有些心仪我,我就学来这些,你再不满意,我会不知道怎么做的。”

    好!

    他五体投地。

    她就应该去鸿胪寺同各国来使谈判,一通是非曲直浑说,保准将旁人逼得一呆一愣,小鸡啄米。

    云弥还真想起一件事。

    不知第四回还是第五回见面。那日他夤夜归家,不知为何心情很好,她等得昏昏欲睡,听到外头交谈笑声,连忙起身去接。

    啸捷笑着退下,两侧侍婢亦窃笑关门。

    她一个人,局促站在他跟前。

    他不许她行礼,她就不知见面的一瞬间该做什么。

    他忽然张开手,向她抬一抬下颌。

    云弥又是一慌,小步上前去找他的外服纽结:“……更衣?要更衣吗?”

    头顶安静。

    她摸了一通没有找到,更紧张地去扒领口,这时他沉沉开口:“是‘抱一下’的意思。”

    她僵在原地。

    他又道:“笨。”

    她收回手。垂脑袋、咬嘴唇、双足并拢,三副动作齐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好像叹一口气,再度抬手:“来。”

    她还是没有动。

    “……我真的不明白了,”那时他就这么跟她说话,“你是比旁人少长一个心眼吗?”

    她立刻动了,猝不及防一道猛扎,扑进他怀里,同时双手在他腰后相遇。

    他被扑得险些退后,稳住身体,慢慢笑起来。

    “真是好笨啊。”尾音落下,又忽然,“你。”

    “……我不知是要我抱。”她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你要明说。”

    他答:“抱你是不可明说之事。”

    云弥深深别过脸。

    从最开始,她就在努力练习,如何抵御悸动。所有,所有他带来的。

    她一直精进此艺,自以为无坚不摧。

    但是为什么,性格这样讨厌的一个郎君,也能如此坚硬着挠人。

    这时他在不高兴,也依旧抱回她:“……不用怎么做。”

    “也可以恃宠而骄,”他抬手触摸她的耳垂,“我是宠你。”

    她侧耳去听他的心跳。

    他知道她想听,心绪忽然生出一种面对世间漫长道路时,意欲喟叹的悠远。

    多么没有安全感的一个小娘子。

    他任她听。

    直到她低低回应:“我是被宠。”

    他忽然明白,他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的那个。

    “那,”他只能这样问,“有一点点开心吗?”

    “有。”她抬起脸,主动亲在他下颌,“有很多。”

    喜悦和酸涩是这世间最不该共存,而共存时最深刻的心情。

    他在她身上得到最无奈的教训。

    “我听闻你不在长安时,也会觉得有些无趣。”她窝在他颈项间,小小声道,“祖母进宫见姑母,打听到你的行踪,刻意同我提起时,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极了。我就纳闷呀,原来她们谈论的这个人,就是抱着我的那个人;她们不了解的那个人,正是我抱着的这个人。”

    好吧。

    “魏小弥。”他的指腹停留在她耳后,“倘若窃窃私语也要被判分,你可以去泰山封禅。”

    她抱紧他肩颈一晃:“我是乖阿弥……”

    “乖,”他已不知要如何形容心情,眉眼垂向怀中,声音更低,“你最乖。”

    最乖的小娘子,写到第七个字,惆怅望向窗外。

    今日落雨。

    寻春坐在案头,专心打络子:“小娘子今日,叹息无数回了。”

    “你听过作茧自缚吗?”

    “听过。”寻春头也不抬,“可不就是小娘子。”

    云弥语塞。

    她今早是裹被自缚。晨起时听见雨声淅沥,她耍赖打滚不肯起。

    李承弈靠上来捏她鼻尖,口吻不善:“这会你又知道寒恋重衾了。对不住,只有太子妃可以赖在这里。”

    “都四月底了!早不是寒冬了!”她一边躲,一边纠正他的用词,“我昨夜睡得太迟。”

    关于宠和被宠的庄重讨论过后,又是一局绵密情事。

    他瞅着她:“那今岁寒冬,你要赖在这里。”

    她睁圆眼睛。

    “而盛夏时,去将细簪赎回来。”他伸出食指,“好不好?”

    他不曾拿这件事对她发脾气。云弥手都伸出去,又蓦地缩回:“我以为你会自己买回来。”

    他只是摇头。

    “我要你自己买回来。”

    他要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去。

    “昨日小娘子走后,老夫人可是找我说话了。”寻春正色,“她说,‘到底只有十七岁’。”

    云弥趴在手臂里。

    “老夫人还说,口口声声不愿意,字字句句别有用心,可想见就是想见。”寻春一字不差背下来,“骗不了人。”

    心意永远在露馅。

    “不过,小娘子自己也发现自作聪明了。”寻春体谅,“不算太晚。”

    “我不是——”云弥倏地坐起身,“我只是权衡利弊!”

    “如何权衡的呢?”寻春撇嘴,“权衡得昨夜着急从小霞身侧窜过去,权衡得今早归家,捂在被子里笑,权衡得写字写不下去……”

    “寻春寻春!寻春!”云弥抬手夹脸,“我不许你说了。”

    寻春做一个将嘴缝上的动作。

    “我当时只是想,”云弥也很郁闷,“他得到我,一时新鲜,慢慢就会消退。那我一旦察觉,自然也知道何时该脱身,怎么脱身。不都是这样吗?”

    也没说错。通常确实是这样。

    小娘子起初想法简单,但真是世间你来我往最寻常的道路。绝大多数郎君,得到一位女郎的身体,就会自认终点。

    她以为她站在终点,等这段原本应该短促的道路适时终结,换取一点稀薄的馈赠。

    “我不知道我察觉到的,会是、会是——”她说不出口,懊恼拍一拍软纸,“我怎么知道?”

    她怎么能够想到,她觉察到的会是一日更胜一日的爱惜。

    别说带母亲归乡,她如今敢提一句自己想离开长安,只怕他会立刻强娶。

    寻春温柔望着她兀自恼悔,又恼悔得不够彻底,放任雀跃和羞涩躲在其间。

    “今日高兴,明日也高兴就好了。”她安慰小娘子,“何必担忧那么多,辛娘子如今也在转好。或许不回朔州……”

    “不仅仅是心疾。我知道她如今性命无忧。”云弥重新捡起笔,冷静一分,“她还不到四十岁,我想让她这一生,至少真的自由过。”

    寻春默然。

    冷静一分,要再第二分时,她又“啪”地按下笔,语气慌乱:“如果成婚,我同他好好说,叫他允许我每年去陪阿娘一段时日?五个月?三个月?或者阿娘也愿意……”

    “小娘子,”寻春怔怔,“殿下来日是皇帝。”

    云弥霎时安静。

    “即使不考虑辛娘子,”寻春感到心疼,但还是坚持,“他不会永远只喜欢你。小娘子快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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