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没忘记不好说,不曾睡好是真。以至于轻缨一见,上前打趣:“昨夜几时才睡?眼圈下像抹一层碳。”

    云弥揉一揉眼睛。

    “你还真说对了。”轻缨感慨,“芸娘承认,她同贾先生两情相悦,这才特意寻我们来。”

    “两情相悦就好了。”云弥不大委婉,“只怕这些书生,不论面上如何清正,暗地里却还是不择手段,攀炎附势。读书人最擅长做这样的事。”

    “那倒不会吧……”轻缨底气不足,“你对他们印象不佳?”

    “是。去岁一位崔氏郎君从他的清河来,意外结识衡阳。席间被人调侃,他又大言不惭,说他家的儿郎从不屑于尚公主。话里话外,审视衡阳举止不够端庄。”云弥撇嘴,“谁又乐意嫁给他?”

    “啊……这样。”轻缨摸一摸鼻尖,“长安同他们之间,有时的确生着隔阂。”

    远远一辆犊车停下,率先出来的郎君颇为眼熟。云弥不由意外:“贾先生说的友人,是齐家二郎君?”

    “我也不知。”轻缨扯她上前,“弗远兄怎么了吗?”

    “噢。”她恍然大悟,“他似乎心悦你。”

    “那他知道你同……”

    “不知,不知!”云弥立刻摆手,“只有你知道。”

    “你同殿下好生奇怪。”轻缨压低音量,“堂堂正正相处不好?明明这样般配。”

    说她完全没有失落,那不免虚伪。所幸云弥坦诚相待,青涩心意虽然萌芽,还是在茁壮成长前被及时扼断。

    修复两日,能够平静面对。

    说到底,她也不是真正了解那位殿下。他足够有礼节,但没有给过谁靠近的机会。

    而在云弥口中,他是“时不时教养失灵”,“当真坏得很”。这时轻缨就明白,不同之处在哪里。

    她需要找到一位,只对她特殊的郎君。

    檐檐以前说,独一无二的好才是男女情意的本源,她如今真心认同了。

    “不说这些。”云弥敷衍答话,向齐璋颔首,“二郎君。”

    “三娘子,二娘子。”齐璋回礼,回过后目光便飘一飘,“近一月未见,三娘子清瘦些许。”

    哎哟。这可真是。

    轻缨绷着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弗远阿兄实则真是广博温和之人,说话做事从不出错。有一回她同母亲拜访房陵郡公府,他恰好抱着一摞又一摞书册慢慢走过长廊。

    原本以为被无视了,不防他是端正放下书,抬手整理过幞头,这才绕回来见礼。规规矩矩向她母亲行礼,又向她示意。

    容颜清秀而身形瘦削,从无半句宅邸传闻,又愿意在清贫的著作局勤俭深耕,无论怎么看都足够君子的君子。

    他喜欢一个人时,原来也藏不住,蠢蠢欲动,冒着尖。

    这世间的喜欢永远都是很美好,才算正确。

    贾亭黎慢吞吞跟上来,目光在齐璋和云弥之间一晃,更慢吞吞开口:“诸位午好。今日见我父亲一位故人,劳烦三位赴约。”

    “先生信中说,见的是晁岐先生。”轻缨兴奋,“我竟不知先生在京中有这层故交!我一直想见晁先生,但顾及先生年事已高,实在不敢贸然叨扰。”

    八十七岁了。

    此人事迹更是传奇。

    他原是一名来自东洋倭国的留学生,开元时期入洛阳城,于紫微皇城应天门受玄宗亲自接见。之后又进国子监,学官话,习汉文,礼制诗词无一不通,甚至一举考中进士。

    他是外族人,却能深谙经史子集,于科考脱颖而出,实在少有。

    晁岐原名阿倍仲麻吕,因“慕中国之风”而迟迟不肯离去,后干脆更为汉名,在洛阳安定居业,官至门下省左补阙。

    玄宗朝天宝十二年,晁岐归国,不久后却传来他遭遇海难的消息。

    李太白闻声大哭,悲恸留下“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一诗。

    不过世事当真玄奇。

    晁岐所乘坐的船只在海上触礁,被暴风吹到安南驩州海岸,侥幸留下性命。然而登陆后却又遭祸,全船一百七十余人,惨遭当地土人屠戮。

    晁岐大难不死,逃回长安之后,深感宿命无常,便决心留在中原。

    这数十年,长安城池倾覆又重建,他始终见证着王朝兴衰。

    贾亭黎在书信中说能带他们见这位先生,反倒叫云弥忽然体会,他对那一座长安的神往之情。

    一座真正万国来朝的城池。

    士子的心总是如此。不算坦荡,也不会一直晦暗;不算正直,也总能抗拒奸佞;理想有时消亡,更多时候,又总是真实存在。

    晁岐先生虽近上寿,目光竟不见浑浊,睁眼炯然:“东与。”

    “阿翁。”贾亭黎端正跪好,“一别经年,如今见到阿翁矍铄,东与心慰。前些年阿耶过世,亦心念阿翁在京中处境,无奈交通断绝,不得音信。”

    老先生的眼睛动一动,慢慢摇了头。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长安同河朔三镇连书信都是断绝的。

    并非没有驿使跑关中至河北通信,但都是朝廷文书军令,和各镇节度使的回信通讯。双方部曲一触即燃,民间通信实在顾不上了。

    云弥没有诓他。老夫人的幺女的的确确是跟人私奔沧州,离京时也做好同家中此生不复相见的心理准备。满眼朦胧,毅然上车。

    之后连年战火,想送一封信到沧州都不容易。战事平息后,老夫人又去信,这回驿使拍着胸脯保证,说他送到沧州官署了,只不过要当地衙役才好找人。

    但依旧未能等到回音,最后老夫人终于死心。

    她原本想好好同他分享这件事的。

    是李承弈不愿意跟她多说。

    齐璋这时侧过脸,低声道:“听檐读过《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吗?”

    他方才在轻缨跟前也只叫三娘子,这会却回到之前在青华山时二人相处的分寸,改口唤字。

    云弥不由浅笑一笑:“‘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

    (注:面对着你的国家只要看太阳升起,回国的帆船只有等待定期的信风。王维写的。)

    “唯情谊尔。”齐璋轻叹,“如今,故人都离去了。”

    晁岐先生目力有限,看不分明几位晚辈长相,只一一以声见礼。贾亭黎这才道:“今时小辈,都不知那时长安盛况。我既要拜访,索性领他们一道,阿翁见谅。”

    这话像是刻意说给云弥听,她抬手比了个鬼脸。

    齐璋柔柔瞧着,低下头笑起。

    “十七八的年岁,是该不知。”老先生温温一笑,“他们出生时,安史乱业已平定。”

    他说完全的中原官话,长相衣着又毫无异样,从东而来,当真看不太出。

    轻缨忍不住:“先生,日本国就是一座孤岛吗?”

    “是。”晁岐点头,“是许多座岛,都城唤作平城京。”

    “平城京。”云弥咬一咬这三字,“是何景观?”

    晁岐却是笑出来:“言称取长安、洛阳之长,然远远不及。”

    “那当然。”轻缨挺胸,“世界上没有城池比得过长安的。”

    “从前或许真是。”贾亭黎慢悠悠抿一口茶,“如今倒不好说了。”

    “才不是!”轻缨蓦地一起身,“一座岛,怎么可能建造出比长安更巍峨的城池?”

    “你只同那座岛比啊?”贾亭黎掀眼睛,“东洋人从海上来,栗特人、龟兹人、回鹘人,他们从哪里来?你说西边还有没有城池?”

    晁岐但笑不语。

    轻缨语塞,云弥将她抱回来:“先生见谅。我们家望夏向来不许人说长安一句不好的。”

    “所以我同芸娘说嘛,她适合生在一百年前,长在开元时。”贾亭黎笑着摇头,“那时的长安,会是虞小娘子永远心爱的故乡。”

    “不过这位魏小娘子又会说了,那是达官显贵的长安。”他瞄一眼云弥,“而非所有长安百姓的长安。”

    齐璋毫不意外云弥会这样说,侧眼看她时,笑意柔和得像要滴落。

    “都对,都对。”晁岐抬手捋一捋胡须,“老夫是外族人,公道说一句话。那时我等遣唐使到达长安城外,跪下叩首,激动落泪,这是长安;之后几度倾覆,百姓流离,这也是长安。”

    “激动落泪?”这回连云弥都好奇,“当真吗?”

    “千真万确。”晁岐语速缓慢,“犹记我们到达通化门外的情景。众人都在十七八岁上下,负箧曳屣,历经险阻,终于来到长安城,人人潸然泪下。”

    轻缨神情灼亮:“因长安城于日本国人,犹如朝圣吗?”

    “更甚。”齐璋向晁岐先生深一颔首,平声答道,“我纵览各国文书,至今仍然不停收到东瀛欲向长安派遣学生僧侣的请求。他们甚至无法想象,长安同从前不一样,也根本不知道河朔已脱离中枢。礼部和鸿胪寺有时都不知如何回复。”

    “长安曾经正是这样让它的子民骄傲。”晁岐微微闭目,“没有人知道会变成那样的。”

    “安禄山所起兵燹,致使圣主蒙尘剑南,我亦随行逃难。之后再回到长安,城郊却是遍地骸骨。”他睁开眼,“那时我想,长安城还是长安城,但一旦当政者忘记,长安城是长安人的长安城,它也就不再是长安城了。”

    晁岐需要休息,不宜过久停留。轻缨同他约了下回拜访的时间,同贾亭黎走在前头交谈。

    齐璋走在云弥身侧:“听檐似乎感慨良多。”

    “我喜欢同晁岐先生交谈。”云弥抬头,“我方才在想,有时是否要外人来看,才更知道症结所在。”

    衡阳一直很抵触栗特人,李承弈不肯回应她魏博境况。

    “你我审视旁人兴衰时,也会这样平和。”齐璋低声回,“身处其中则很难。但我自幼学史,如今却觉所谓史学,当真只是一句话。”

    “是哪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齐璋注意到她足下已平稳迈过院槛,“是这一句。”

    云弥仰起脸,同他相视一笑。

    就在这一笑终结刹那,一位高大郎君静静站在照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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