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她这样看,只看他,却目睹她看向别人。

    四目相对一霎,云弥险些僵立不动,好在轻缨反应迅速,借着挽走动作,遮掩她的情态:“檐檐。”

    贾亭黎率先行礼,他能认出这是谁。往常云弥会注意到这处细节,但这一刻她什么也顾不上,只是麻木跟着行万福。

    她听见他同齐璋简单交谈几句,随后高大身影头也不回向内。

    也知道原来晁岐并非要休息,随侍的书童正恭敬躬身,迎李承弈进屋。

    轻缨特意坐到她的碧油车来里。望她片刻,口吻了然:“老先生也想帮贾先生。”

    人同人相约,不可能不事先商讨时间,是否另有访客。

    云弥垂着脑袋嗯一声,太明显的心不在焉。轻缨咳一咳,又问:“你是心虚,还是失望?”

    云弥困惑:“失望?”

    “你失态了,而殿下不曾。”轻缨直言,“他看上去毫无波澜,我想贾先生和弗远兄根本看不出你二人相识。如若不是你事先说过,我也瞧不出。”

    “才没有。”她不承认,“我只是同我的朋友说话。这也要失态,那算什么?他不是这样的人。”

    轻缨笑出声:“那我们檐檐为何慌乱呢?”

    云弥脱口道:“因为我怕他。”

    轻缨一怔,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

    她自知失言,仓皇摇头:“也不是……”

    “我上回问你,你就不肯细说。”轻缨却紧盯着她,“如今又脱口而出一个怕字,由不得人不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常在一处玩,从未听你提过殿下,忽然就正在相处……”

    她也不愿意往不好的事想,但总觉得说不通。

    就在去年夏日,有一回长信王府上置办消暑冰宴,得信的小郎君小娘子一窝蜂涌去。工部尚书家的长女若眉心仪殿下早不是秘密,听说被冷淡回拒,女郎们就聚在一处,愤然批评他失礼。

    云弥没有表现出丝毫认识他的迹象,跟着几位女娘一道,说得很欢。还去挽若眉胳膊,小脸一皱:“他凭什么不理人呀?”

    轻缨当时并不在意这件事,如今桩桩件件回想,都觉得不对。

    如今谈婚论嫁的两人,怎么会直到去岁夏还互不认识。何况以檐檐的性情,如若知晓殿下有意,就不会再参与谈话,以免日后被人误解。

    再往后想……好像也无稀奇事了,八月九月十月,入秋一场风寒过后,檐檐总说身体不适,几乎没有露过面。

    轻缨神色一凝。

    两位小娘子都静望着对方。

    “他如今是有些喜欢我,”云弥开口,“但我不敢全信。”

    轻缨表示理解,反问:“那么,你呢?”

    寻春屏息。

    小娘子至今没有明确过这一点。

    虽然她心中早有答案,但说和不说,主动张嘴说和只是不否认,所代表的心情截然不同。

    云弥低下脖颈。

    “有,”她答,“但正在努力同自己周旋,让它变得不重要。”

    只有眼前的望夏,能够瞬间理解这样的解释。

    “这样啊。”轻缨果然点一点头,“明白了。”

    “不舍得不靠近,又不敢太靠近。”

    她的总结简直令人拍案,云弥抬手挡一挡脸:“望夏,你不要这么聪慧。”

    “我已经很意外了。”轻缨低低叹一口气,“以我对你的了解,总觉你不会喜欢任何郎君。之前我坚信自己对殿下有意,但如今想来,无非也只是看中他高大英武,骑射课业都好。原来这些也打动你吗?”

    “不。”云弥否认,“不是。”

    “那是?”

    “他给我的,是我想要的爱意。”她捉住轻缨的手,“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恰好就给出我所理解的爱意……”

    轻缨从手背触觉的起落感知到少女慌乱,柔柔拍一拍她的肩背:“你慢慢说。”

    “从前我们讨论,爱意一定要是无所求的善。但都不觉有郎君能做到,只是做梦。”她难得有些着急,“我对不住他的……或许不能这样说,这事说来话长,总之,我是不占理的。”

    “一切都和我以为的大不相同。”听上去,似乎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一直很困惑,想不明白。不知为何这么轻易,他就待我很好。”

    “……听檐,”轻缨望天,实在无奈,“你真心觉得你说的是能听懂的话吗?”

    “我以为我会被摧折,”她先是一静,而后低头,“然而却是得到快乐更多。我分不清这是爱,还是仁慈。”

    轻缨碰一碰耳朵:“他像是心怀慈悲的人吗?”

    云弥一怔。

    “他不是。”轻缨皱眉,“他被教养得很好,但性情并不柔和,甚至截然相反。这你都不确定,素日里是怎么相处的?”

    “他对不喜的人和事从来都很果决啊。”轻缨歪头,“檐檐,你似乎并不了解他。那你们在一起时,都做什么呢?”

    寻春猛收脑袋。

    她就说了,先有那事,终究要付出代价的。

    “我了解。”云弥双手交叠,坐得笔直,“不喜辛辣,不喜甜腻,不大在意吃食,衣着也很寻常。卯正前晨练,亥时末入睡,睡觉时喜爱向左侧卧,醒来又会自己在一旁咕哝,说什么‘左侧卧不妥,压迫心肺’,接着胡闹吵醒我,警告我以后平躺在他右侧。那我要抱着他,不还是向左卧?他就说不,压迫我的心肺也不行,伸出手臂来给我躺。次日晨起,再吵醒、再埋怨我,说是臂膊酸麻。可我也睡得不舒服,不是我非要枕着他睡的。他想抱我就会一直右卧,否则习惯向左,佐证他需要我,是也不是?”

    寻春骇然,果然轻缨猛一起身,受限于车厢高度,头顶一撞:“听檐!”

    “如你所见。”云弥彻底放弃,“我真的得到很多快乐,所以分不清了。我不知道这是欲/···/念使然,还是爱意。”

    轻缨几度张嘴,又闭嘴,最后再张嘴:“你胆子太大了……这怎么可以?”

    “越不可以,越这样做了。”她又垂下脸,“如绕梁之弦,明知要以史为鉴,及时断绝,却又忍不住期待一首钧天广乐,畅想它或许真的可以只属于我。”

    她的母亲就是她最好的史书,她还是站到了不归路的入口。

    (注:楚庄王得到名琴“绕梁”,终日沉溺音乐享乐,经王后劝谏,让人动手砸坏绕梁。)

    轻缨久久不说话,云弥却松一口气:“如今你也知道了。我心里松快许多。”

    “我心里不松快了。”轻缨语气沉甸甸,“他不是好人。好人怎么会这样待你?”

    云弥摇一摇头。

    “那你……”轻缨随之无措起来,“这……你打算如何应对?他不提成婚吗?”

    寻春实是忍不住,抢声回一句:“已经求娶过一回了,小娘子不愿意。”

    轻缨意外,却听云弥纠正:“不止一回。我都记不得几回了。”

    “我有些害怕。”她的手指纠在一处,“我不知他喜欢我什么。”

    “这是什么庸人自扰的顾虑啊。”轻缨一拍脑门,“喜欢你要什么缘由?他是个有眼力的郎君就够了。”

    她想一想,体贴问道:“你是担心本朝的太子妃结局都潦倒吗?”

    她委婉了,不只是潦倒的顾虑,那是真性命之忧。

    然而云弥干脆答:“不是。从没想过这个。”

    轻缨和寻春对视一眼,从对方脸上读出更重的无奈。

    这小娘子。

    “我不想同别人分享我的夫君。”她又坐近一寸,去摇轻缨胳膊,“但我同他这样说,他只会以为我是发癔症。我不敢说,而且我一说,他也就明白我动心……”

    “你本来就动心了!”轻缨这样有礼节的温柔女娘,被她逗得一锤腹部,“你死活不肯叫他知道,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寻春只恨不能拍手。

    “……没好处。”云弥左手揪着自己裙摆,右手抓着轻缨的,“我想,他今日或许就能看出来。”

    他只是让着她,实则并不好对付。她一直明白的。

    “你你你……”轻缨都抬手指她了,又顾及不雅缩回,扔下定论,“听檐,你平日聪明有十分,于此事则倒扣十分。”

    倒扣一百一千也不嫌多。

    否则何至于夤夜不眠,抱着被衾端坐,空荡荡质问,“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寻春今日叹气叹一百回了,自己也腻:“小娘子怎么就自信能游刃有余?殿下长你四岁,多吃四年饭的。”

    “阿耶和姑母长我三十来岁,我还嫌他们蠢呢。”

    ……那倒是。

    “望夏说,她要回一趟外祖家,借一些旧典籍,拿去同晁岐先生讨论。她说她记得有一本是描述东瀛风情。”她又说,“她说这些时,双眼都放光。反正,她绝不信平城京会比长安漂亮。”

    轻缨外祖是关中数一数二的藏书家,数十年前战乱烧到长安,力挽狂澜保住无数旧籍。

    “我从前也那样,心无旁骛真好。但是现在吧——”

    寻春还指望小娘子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论呢,结果是赤着脚跳下榻,去拿袍服穿:“现在,我先去找他。”

    小霞已经不在后院盯她。老夫人终究不放心,昨日也传了话,过几日就带她去见皇后。

    云弥小心翼翼合上门,转身就对上行霜,东宫那辆接送她的青帷小马车,静静停在街角。

    不由错愕:“你不是说……”

    他没有来找我吗?

    “小娘子,我也不明白。”行霜还是表情寡淡,“今日来人说,殿下让不许叫你,但你如果自己想去,出门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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