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夜深了。”啸捷猫着腰进屋,敲一敲门扉,“明日要同左校署令商议簨弶兵械诸事,早些歇息。”

    殿中一静。

    “没有来吗。”

    郎君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啸捷双手握在腰前,迟疑回话:“今夜不曾。”

    手里的书卷被轻轻放在一边,极淡一声“嗯”:“你去吧。”

    啸捷犹豫再三,还是上前:“郎君,这小娘子心思重。”

    “她不是寻常女郎。”他决意表态,“今日郎君也瞧见了,打从河北来的那贾亭黎,她认得;晁老先生也颇为喜欢她,提及数次。就这样的见识和心性,她接近郎君未必真是皇后所迫,郎君别轻信了。”

    李承弈还是“嗯”一声。

    “她起初总是问我,郎君今日心情如何,爱吃什么,讨厌谁,同谁交好。”啸捷不吐不快,“我以为她想讨好郎君,总归是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也不要紧。可如今郎君既已求娶,她却又屡屡回绝,那是所求为何呢?必定有古怪。”

    “没有什么古怪。”李承弈摇头,“她不信我。”

    也不算很喜欢他。

    “不信什么?”啸捷不满,“她是郎君身边唯一一个小娘子,还许诺是做太子妃,她还要如何啊?”

    他不吭声。

    “也不能太叫她得寸进尺了。”啸捷一边说,一边观察郎君脸色,“原本京中这种事,不说屡见不鲜,至少也不算稀罕。我看赵王痴迷平康坊的娘子,圣人也就是不痛不痒训斥几句,实在不叫大事。郎君和小娘子又有什么,不是非娶她不可的。”

    “明日午后回宫,你自行去家令寺领罚。”

    啸捷茫然。

    家令寺、率更寺、太子仆寺并号东宫三寺,家令寺掌东宫刑狱、奴婢诸务。

    “怠慢太子妃的长史,得罚。”郎君语气仍是轻快,“不许说她。”

    “哎哟,郎君。”啸捷佯作害怕,“我斗胆说一句……”

    “你别斗胆。”李承弈打断他,“我要歇了,明日你亲自赶车。”

    啸捷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有苦说不出。

    郎君太不懂了。

    欢愉并不需要必须是谁。

    小娘子乍一看温婉,乍一听活泼,乍一相处可爱,实则事事以她自己为先,根本不是良配。

    陛下早叫他去问过几句,也是深感那小娘子别有用心,不过并不在意,挥一挥手道:“随他去吧,头一个,难免宠几天。”

    啸捷起初也这么想。

    直到一回常朝,郎君气性上来,同魏公争执足有一炷香。最终陛下妥协,没有听从郎君的意见。

    郎君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生闷气。

    “想砸就砸吧,郎君。”啸捷耷拉着眉毛,“火总得发出来嘛,隐忍太久,难免郁结。”

    但郎君还是把茶杯放下来,甚至连书都整齐归置回一侧,沉默片刻,直接道:“去接她。”

    啸捷已经不再疑惑是谁,可还是觉得不应该:“小娘子?今夜要见小娘子?”

    被李承弈瞪一眼,马上点头:“是是是,我明白的。”

    又自作聪明补一句:“也是!魏公这么没有眼力见,处处背地里玩阴的给郎君使绊子,就该叫那小娘子来骂一顿,给郎君出出气……”

    “胡说八道什么。”李承弈低喝他,“我叫她来是因为我心里不痛快,听她同我说话就舒坦些。你在编排什么?”

    啸捷噤声,立刻想认错,不料郎君是真的生气,严厉看着他:“你心中轻视她?”

    “我没有!”啸捷吓了一跳,结巴着解释,“郎君莫要误会,我断然不是这个意思。小娘子待我很和气,我怎会轻视她?我只是觉得她、她毕竟是魏公的女儿……”

    越说越没有底气,胆怯缩一缩头。

    轻视是不敢,这可是郎君身侧唯一的女娘。但要说有多认可,也没有。

    哪位亲王身旁没有红袖添香,殿下有一位也很寻常。

    然而殿下仍然不悦:“和她有什么关系。”

    “哎,是,是。”啸捷躬下身,懊恼不已,“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慢着。”李承弈突然又不气了,声音也平回来,“我最后同你说一次。”

    啸捷紧张看着他。

    “不准再这样说她。一句都不准。”他一撩公服下摆,在案后坐下,“你打算将来如何对待我的太子妃,如今就如何待她。听不懂自己去领罚。”

    啸捷呆住,慢慢回过话里的意思,触怒他的恐惧反而淡去了:“郎君……”

    他突然感到忧心。

    郎君对那小娘子有些动心思了,他不是傻子,早就看出来。但还是觉得不要紧,换作任何年轻男子,结识这样一位美好女娘,又屡屡交颈而眠,不动心才是奇怪。

    点到即止就是。至少目前来讲,郎君没有给过她什么过于特殊的优待。最多最多,在京中宴饮时遇上,会忍不住默默去看她。但也看不了多久,就会收回目光。

    喜欢不是很重要的情绪,郎君想给就可以给,将来收作良娣也很好。

    但太子妃不同。

    他喜欢她。

    郎君是喜欢一个人就一定会只对她好的性情。

    “还有事?”

    啸捷摇一摇头:“我这就去。”

    这夜寻春绷着脸,绷着声音:“劳烦去回了来人,小娘子今日不能服侍。”

    行霜睁大眼睛,寻春不耐烦道:“信期!信期怎去!”

    于是轮到啸捷张口结舌,支吾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好像觉得也对,信期不如不来。摸进书房,小心禀明情况。

    然而李承弈根本没懂:“为何信期就不能来?”

    啸捷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就是,女子信期是不能……”

    “你又在瞎想她什么?”郎君比他先一掌拍在最上一本书上,“当我无知?怎么会不知道这个。”

    啸捷不明白:“那怎么是我瞎想小娘子呢?她不来,不是很应当吗。”

    “应当什么应当。”李承弈反而明白了,脸色沉下去,“她倒分得清楚。”

    啸捷实在是憋不下去:“郎君……是你好生奇怪。”

    尽管被阴恻恻斜了一眼,他还是坚持要讲:“郎君是如何识得小娘子的,郎君心里清楚,小娘子自然也有数。今日不能伺候,她当然就觉着自己来了也没用……”

    “什么伺候!”他腾地起身,“何一览,你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

    “哎,是。”啸捷就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然后继续呱呱呱,“也不是我泼郎君冷水,小娘子这样怵,郎君竟然还以为自己是在同她郎情妾意相亲相爱吗?这不能够啊,哪有女娘同自己的郎子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何——”

    “我闭嘴,闭嘴。”啸捷双手合十,假模假样鞠了个躬。

    李承弈已经极度不高兴了,也生气,只是不知该生谁的气:“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啸捷同情,“说是小娘子压根没有露面,只有行霜出来告知。”

    他知道,郎君今夜是睡不好的。

    果然,次日一过卯时就冷着脸打马往皇城去,也不知又想去哪里挑刺。

    眼见着郎君从政事堂挑到兵部选院,连大理寺都想去走一趟,又盘算着已过五天,啸捷自作主张,把云弥接了来。

    她来时倒不觉有异,结果被啸捷好心提醒:“小娘子恕我这回多嘴。殿下对今年尚书省所置的科考规程不满,负气说了一句制举人数超过乡贡,就不如别考。这话确实是不妥,前几日魏公就纠集数位制举子弟上书陈情,如今殿下是两头都给得罪了。劳驾您这一趟,哄他开怀些。”

    云弥一呆:“我哄他开怀?他瞧见我,不会更不舒服吗?”

    啸捷哑然,看吧,自己的逻辑才是正常人:“不会。娘子别多心。”

    “可是……”云弥却回过头来看他,声音很低,“我有些怕。何长史,又是我阿耶惹他不高兴。”

    啸捷一怔,她强调了阿耶,便下意识宽慰:“这与小娘子没有干系的。殿下是因为想——”

    “他还不曾骂过我。”云弥却好像没有听进去,“他不高兴会骂我吗?”

    她看上去有一点无措。啸捷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想起自己跟郎君的对话,突然觉得两个人都很可怜:“……殿下不会的。”

    李承弈拿双手垫在脑下,睁大眼望着漆黑帐顶,也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很可怜。

    那时,会不会她都怕。等到他回府,直接就是慌慌张张一跪。

    他本来就累,看她这样直接就翻了个白眼:“跪什么?”

    “我……”云弥还在思考措辞,已经被弯腰整个抱起来,他抱她是真的从来不费半点力气,轻易就横过胸膛,“再跪罚你也抄书。”

    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手掌一边一个,包住她双膝:“不准轻易跪。这里给我放直了。记住没有?”

    “连殿下也不行吗。”

    “不行。”他毫不犹豫,“所以我都不让你跪,旁人就更不行。”

    云弥小声:“为什么呢。”

    他生硬转开头:“哪那么多问题?睡觉去。”

    云弥就不吭声了。

    他洗漱过回来她还抱着被衾发愣,听到动静,抬起头望过来。眼睛干净清明,宛如冬日湖面里漂浮碎冰。

    他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这件事,她逐渐习以为常。所以他只看她一眼,就理直气壮地不管她,背着她躺下假寐。

    云弥抱着自己膝盖:“殿下不想的话,寻我来做什么呢。”

    “你真是——”他倏地起身瞪她,“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乐意见谁见谁。”

    “那殿下见我,有一回不是为了……吗。”她勉强笑了一笑,“我不知自己还有什么旁的用处。”

    “魏云弥。”他胸膛起伏,“谁教你这样说话?”

    眼见她又想退缩,情绪意欲破土而出,实在找不对出口。烦乱抓一把头发,结果就说出:“明明是你算计我……”

    她真的后退了。

    他一停。

    “我记得的。”云弥只第一声有那么瞬间的哽塞,迅速平静下来,“是我得寸进尺了。”

    “我不是——”他望着她,眉峰紧紧拢起,“我不是有意说你。”

    “殿下说的是实话。”她倔强扭着脸,“没有杀我,没有打我骂我,甚至不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已经很是宽容了。”

    “我为何要对你说难听的话?”他有时是真不能理解她在想什么,“你一个女娘,年纪这么小,身量刚到我肩头,多用一分力气就跟我哭,你哪来的底气跟我谈打打杀杀?”

    云弥喉间一梗:“……是殿下先不高兴。因为我阿耶又惹怒你。”

    “你父亲是你父亲,与你何干?”他扬一扬下巴,“你是有多瞧不起我,才以为我要拿你撒气?从来都是我把你阿耶气得胡子吹老高,但凡他不耍阴的,我能叫他一点好讨不到。”

    云弥小心看一看他:“那是我做错事?”

    “因为你又跪!自己改不掉臭毛病还倒打一耙。”他郁闷道,“上回不是已经敢打我了?听何一览胡诌两句又这样。你当真那么怕我吗?”

    她讶异抬头,他却已经再度转过身躺下,顺手扯走她身上那一半被衾:“不给你盖。挨冻去吧。”

    因为他总是这样,她才会这么患得患失吗?

    可是,苍天作证,他的确又把被衾给她盖回去了。

    但话说回来,他盖回去时,又嘴硬加一句,“在我这里冻伤了,对我也没好处”。

    是不是不这样说比较好呢?

    “他那时还说,冻伤我最好。”云弥趴在卧榻边缘,“我真是没见过这种郎君。”

    寻春丢了个果脯进嘴:“小娘子就是这次察觉殿下心意?”

    她真是服气。

    人都出门了,听说殿下遣人等着,不知为何攥一攥方巾,又跺脚往回走。

    然后拉着她喋喋不休,回忆到现在。

    “是吧。”云弥翻了个身,朝天躺着,“我是他第一个小娘子,却不会是最后一个。每每想到此处,就有些灰心。”

    “小娘子要往这处想,同谁都会潦倒的。”寻春实话实说,“二娘子不也说过,日后她有孕,程家郎君要纳妾,她也是同意的。”

    云弥不说话了。

    半晌,倏地翻回来质问:“你不是才提醒我,他不会只喜欢我?为何今日又改口风?”

    “我哪是改。”寻春撇一撇唇,“我是希望小娘子早些想明白,对郎君期许放低就好了。殿下如今喜欢小娘子,愿意捧着小娘子,那他给多少体面,你拿着就是了。至于以后的事,横竖只要小娘子诞下长子,旁人也威胁不到小娘子啊,嫁给谁都不免要如此。”

    “除非殿下高抬贵手,真愿意让小娘子带辛娘子远走高飞,这不是眼见不能了吗?小娘子自己也知道,这事原本就不是一定能成。如今有韦先生替辛娘子治病,境况比从前好许多了。”

    一个小女娘,带着母亲,回到一座从未到过的陌生城池,谈何容易。

    本朝是破格允许女子另立门户,但要求必须父夫尽亡,兄弟又不肯接纳。有头有脸的人家,绝不会让女子到这一步。

    至于游历四方,寻春在心中遗憾。她喜欢有这般梦想的小娘子,但并不觉得能够实现。

    如今更没有希望了。

    “也不是全为这事,我知道难。阿娘得到诊治,我也很高兴。”云弥叹一口气,“我只是担心父亲还会相逼。比起三十一岁、四十一岁的老郎君,至少我知道他年轻好看。他要我,父亲就不能拿我怎么办。”

    “那不就是了。”寻春摸一摸她的后脑,“虞小娘子说得对,你不肯叫殿下知道,他迟早会感到疲倦的。”

    “……他会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她将自己捂在被衾里,“真的吗?”

    假的。

    李承弈调换手臂上下,重新枕着。

    她好像极其擅长克制。

    他知道她如今也得趣。行到后半段,她那双纤细的手臂会主动绕他的脖颈。肌肤总是带着热意,不受控攀上来时,常常带起他更深的战栗。

    他起初不经事,喜欢闷着,只为索取。他是这样蓬勃,而她是如此柔软,无论窗外大雨倾盆,帐内温热弥漫,都是太好的契机。

    他可以什么也不想,永远拥抱她。

    如今又不一样。他开始喜欢盯着她的眼睛,观察她嘴唇微启的弧度,在她抬起手要咬时,及时握住。

    他还是拥抱她,但也拥抱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他。

    今日他转过照壁,望见她同齐弗远相谈甚欢时,的确瞬间心生苦涩。但她抬起头后,下意识的情态却不是畏惧,只是心虚。

    甚至掩耳盗铃,站远一寸。

    旁边那位虞家的小娘子也是,立刻挤到她同弗远之间,谨慎问安。

    他忽然就看懂了。

    她不愿意他多心。

    他以为她会来的。

    以为她会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绕进屋,猝不及防趴到他肩背上,勾他的颈项:“郎君今日生气了吗?”

    他就会装作生气,逼她主动亲他。

    还是差了一点什么。

    是什么?他实在想不出了。

    寻春亦在问:“今日小娘子为何最终驻足不前?”

    “我今日见到晁岐先生,他同我说了许多平城京和开元年间的事。”云弥托着脸,“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我只是在想,回头我就去东宫,一字不落地和他讲。我知道的事,我都想要他也知道。”

    “可是,原来他早就结交晁先生,书童会喊殿下。”她低下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我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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