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拧右手,右手又来揪左手。老夫人看不下去,开口道:“你紧张什么?”

    “祖母为难人。”云弥细细一道声音,“为难姑母,也为难我。祖母分明知道,殿下根本不听她半个字。”

    老夫人慢悠悠问回来:“那他听不听你的?”

    “他怎么会……”

    “他真不听你的,你也不是如今这样了。”老夫人打断,“我让小霞回来,不是不再管教你。是她同我说了,都要分开,两人还依依抱着,半晌不松手。原话讲,‘三娘子恨不能悬在殿下颈子上’。你瞧瞧你。”

    万子阿嬷在一旁忍笑。

    “……她怎么说得这样瘆人。”云弥捂脸,“也不是这样。”

    寻春小声:“所差无几。”

    “总之,祖母肯定是希望我同他成婚。”小娘子将脸一扬,“不管如何,我同他成婚总比不成婚更有用些,或许还能帮到父兄。祖母一定这样想。”

    “你还负气吓我?”老夫人翻个白眼,“那我能不能说,你嫁给他,总比不清不楚跟着他好些?毕竟才十七岁,也毕竟已十七岁,不该成婚吗?”

    “就你魏听檐是个坦荡的小娘子,我不能做一个坦荡的祖母?”

    寻春背挺得笔直,差点乐开花。

    小娘子也就说不过老夫人。反而郑夫人心善,有时想法真的太纯净。

    “那我说了呀,我没法子让他只有我。”云弥趁马车过石子路的颠簸,靠到老夫人身旁,“我去跟他说那些话,叫他不许纳妾,他要请韦先生来替我看癔症呢。尚未过门,善妒就犯七出之一了。”

    “这些是别说。”老夫人眯一眯眼睛,“殿下不会理你。”

    或许还要倒扣印象。

    “所以……”

    “所以,你选谁能免得了这些顾虑?”老夫人拍她的脑袋,“想选寒门甚至平民郎君,好靠家世拿住人?少做梦,门第高贵救不了男子恶劣,低下就能救?不知你钻什么牛角尖。”

    十七岁的娘子,确实还是斗不过六十七岁的娘子。

    马车从玄德门驶入,过八凤殿,至宜春宫门,就需步行。走到命妇院时,老夫人拍一拍云弥手背:“往后你能在这里接见祖母,我也得意。”

    云弥吓一跳,连忙左右看看:“祖母!”

    这是皇后职责了。除非皇后病重或落罪,才会换太子妃接见内外命妇。

    女童满九岁后,可以跟随母亲一道觐见。家中孩子对皇宫或多或少感兴趣,郑夫人轮流带进来,也算见见世面。

    云弥满九岁时,先皇后已经过世。

    她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但京中不少夫人都偷偷议论,魏皇后比先皇后差太多了。

    “先皇后殿下呢,很高挑很高挑。”郑夫人告诉她们,“比许多郎君都高。生得却很柔美,说话也好听,气度卓绝。”

    她低头盯着脚下绵延宫道,想起孤身前往武德殿的那一夜。

    好像都有些忘记了,那时的心情。

    皇后名魏酌茗,年轻时实在也是一位秀美女郎。但这些年同圣人夫妻失和,情意疏远,眉目渐渐就不大明朗。见到母亲,打起精神问好。

    侧过脸瞥到云弥,目光飘了一飘。

    后者只垂着脑袋,深深屈膝:“见过皇后殿下。殿下万安。”

    “赐座。”皇后收回目光,温柔笑着,“母亲递了牌子,说是有紧急事。我自然担心呢,只是这几日宫务繁杂,又有一位昭仪生子,实在抽不开空,这才延至今日。母亲勿怪。”

    陛下又得了一个儿子。

    云弥谨慎坐好,心中倒是清楚。

    这件事她是从李承弈口中听来。这郎君没个正形,口吻古怪:“阿耶逾天命之年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她捉他的手指,“高祖做太上皇时都近古稀了吧,还给太宗皇帝添了很多阿弟阿妹呢。”

    这话严格算起也是僭越,轮不到她评价。她怕又被瞪,干脆不看他。

    “你记错了,高祖退位时不过花甲。”他是不计较,眼睛亮亮,像认真同她讨论,“我连而立之年都感到无法想象。”

    “郎君要想象什么?”她的眼睛也亮,手指一立,“你才二十一岁。”

    “也是。”他握住她的手,“但我一想,我而立时,阿弥二十六岁,就感到更真实些。”

    “好久远啊。”她捧着脸,“感觉还要好久好久,我会不会不如现在漂亮了呢?”

    他倒不觉得远,也不理会她这一问,望着她,毫无预兆道:“孩儿应当五六岁?四五岁也好。”

    她害怕,就等她再长大些。

    这才是他主动提及“我又多一个小阿弟”的真实目的。

    她自然没有接腔。

    “……那昭仪身份倒是不怎么样。”皇后正在对老夫人倒苦水,“家中只是个九品官。不过人是伶俐,嘴又甜,圣人今年很喜欢她。”

    老夫人垂首将茶盖挑一挑茶面,不冷不热道:“如今你不必太在意这些,横竖是宫里再多些人吃饭。”

    “我不是在意。”皇后叹气,“我终归这辈子是膝下无子了,心里也认……”

    “有儿子就好了?衡阳又有什么不好?”老夫人也叹气,“多个儿子,多些不甘心,对你没好处。他们家的儿郎,对那个位置都太喜欢争,难说不是生下来带着,长大后心思就浮现。”

    毕竟从第一朝就开始造反,连公主都要学造反。

    贾亭黎隐晦说过,这就是长安。

    云弥低头摁指腹玩。她大着胆子委婉提过一句类似的,被他挠痒痒挠到喘不过气。

    “母亲还说衡阳。”皇后头疼,“跟她三兄二姊几个跑到商州去了,至今未归。”

    怪不得长时间没有消息,送到公主院的书信,也不见有人回。

    跟别人不一定,跟她闹脾气一定就还是为那个被她寄存的簪子……衡阳真的是,很喜欢兄长。

    可她也只是想要警醒自己,不要那么快沉溺,目前看来,还并不成功。

    衡阳她能明白吗?

    老夫人看过来,云弥起身回话:“姑母误会。起过几句口角,谈不上争吵的。”

    “你坐着。我没有怪你。”皇后还是不看她,“我自己的女儿什么性格,我自然知道。”

    老夫人示意她坐下,这才道:“静言同我是说,你老逼着她相看郎君,她嫌烦,不愿意在长安待着。同听檐没什么干系。”

    “那不是应该?她都十八了!”皇后还是叹气,“我也想她嫁得好些。又不是做了公主就高枕无忧,摊上不聪明的夫家,食邑都要被削减收回。她什么都不会,难道能有好日子过?”

    “婚配是要紧。”老夫人放下茶盏,“但这不叫嫁得好,这叫嫁得稳妥。你不能又要人家身涉朝阙事务中心,又要人家永不出错,谁都做不到。衡阳性情单纯,本就不适合汲汲营营的郎君。”

    祖母真是有智慧。

    云弥来不及感慨,听老夫人话锋一转:“听檐就好些。她性审慎,做事也懂留余地。这在哪种处境里,都是可以放心的。”

    皇后怔一怔。

    原本还不确定母亲是否已经知道,见云弥始终脸庞低垂,大致有数了:“母亲说的也是。归根到底,看女郎自己性情如何。听檐聪慧,我看嫁进宫里,也能周全自己。”

    老夫人原本就怀疑皇后知情,听到这话,只能在心中叹息,面上却是不显:“不说处处周全,也不能太吃亏。”

    而后微笑道:“你毕竟是做长辈的,身份又高贵,任谁见了也得叫一句皇后。如今就这一个侄女婚事未定,也该替她说上几句。旁人应或不应,那看造化。”

    但是,他一定会应的。

    云弥不免有些心慌,意欲起身,却听皇后道:“母亲,实在不是我不帮忙。三娘的事,我是听衡阳提过一提。但母亲也知晓,殿下实在不拿我这个嫡母当回事,从来不听我的。连请安都是敷衍,有时甚至不露面。”

    皇后真的是太不稳重了。

    有时不怪老夫人和魏遐嫌她不灵光,连云弥都觉得有些无言。

    果然老夫人沉默片刻,情绪便不大好了。

    需要的时候不知暗地里如何撮合引荐,真要请她帮忙,叫檐檐得到该有的太子妃身份,这就开始推三阻四。

    “临竹啊。”老夫人叫皇后的小字,“有些道理,我这个做母亲的一直没说,也是对不住你。”

    “过于高估自己,或低估自己,都是不行。”她慢慢道,“你兄长是被重用,但这不等同你的尊荣。你做或不做皇后,他都是靠自己挣来的政绩。”

    为君者从来没有必要因为一个臣子是心腹,就去宠幸他的妹妹或女儿。

    “但换个法子说,就算你兄长一朝失势,娘家门庭凋敝,你也还是皇后,还有衡阳,还是圣人的续弦妻子。”老夫人轻轻蹙眉,“他肯待你好,就无论如何会待你好。”

    皇帝也完全可以忽略后妃的母家,而只是喜欢她这个人。

    男子手中的权柄不是死物,它拥有不断流动的、真切存在的调度力量。真正一无所有的只会是她自己,也不是谁的妹妹。

    这是老夫人教给云弥的道理,但她的女儿却还是困在这里。

    “同圣人的夫妻情分,才是最要紧的。”老夫人望向皇后,“有没有儿子,当真不该是你的心结,该释怀了。”

    “……御前的给使说,”皇后忽然哽咽,“陛下亲口所言,在他心中,此生只有先皇后一位妻子。”

    云弥默然。

    老夫人亦许久不说话,最后摇一摇头:“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在惦记这些。”

    “当初是阿耶和大兄送我进宫!我都不认得陛下。”皇后擦一擦眼角,负气道,“他们哪里知道深宫孤寂?”

    这话戳中老夫人心中酸楚,半晌没有吭声。云弥走上前,替皇后换茶:“姑母用茶。”

    “还有你这事。”皇后没接,“我帮不了,也不敢多说。你是没见过殿下无视我的模样,你怕他,我也怕。自己要努力讨他喜欢,知不知道?”

    她原本就是希望家中侄女能做到,也好缓和她同太子的关系。居然反过来求她帮忙,可见也是用处不大了。

    云弥站定,低低嗯了一声。

    “别同她说这些。”老夫人这时抬头,“讨来的喜欢,那叫欢心。听檐不需要。”

    皇后笑一笑:“当初阿耶要我讨陛下喜欢,母亲怎么不为我说一句?人到老了,一下子都明白亲缘疼爱比门庭显赫重要。年轻时,怎么偏就恨不得儿女个个争气?”

    实则在云弥心里,这些质问一个字都没有错。

    可惜皇后终究多一分刻薄,瞥一瞥她又道:“三娘生母还是那样的出身,闹得大兄府上不得安宁,嫂嫂心灰意冷。如今倒是好了,母亲真心希望她样样都得到,天下也没有这么好的事。”

    一室寂静。

    老夫人领着云弥告辞,静立在宫道之上,侧脸叮嘱:“你姑母在宫里熬了太多年,心志消磨。你别太同她计较。”

    “我不在意。”云弥扶着她,“都是可怜人。”

    “是啊,她怨我。”老夫人点一点头,“不知为何,见过她,又不大想你嫁了。人心真是容易反复。”

    “因为圣人也喜欢过姑母吧。”云弥低声回,“被喜欢过太寻常了,从一而终又太不寻常。”

    “我其实也不认为孝穆皇后就有多不同。”她再压低音量,“圣人说同她伉俪,那便必须是伉俪。可是,分明她崩逝后不到一年,殿下就又有阿弟出生。即使如此,她还是成了宫中这么多人所艳羡的女子。”

    老夫人要答,身后传来一声唤,是皇后身旁的侍女,行礼道:“皇后殿下请小娘子,另有几句话要叮嘱。”

    云弥以为是多么重要的话,诸如对祖母保密中秋之事,不防皇后却是皱着眉,一番审视后道:“方才母亲在,我也不好多说。你是还不懂事吧?”

    云弥睁大眼睛。

    “讨人喜欢,是怎么个讨法,你知道吗?”她似乎很无奈,“也有半年了,你要足够有本事,以太子的心性,大抵早就谅解从前的事。喜欢你就会娶你,那孩子正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想了想,或许还是你不中用。”

    寻春不服,而她的小娘子更不解,甚至压根没听懂:“请姑母明示。”

    “……瞧,还要我明示。”皇后抬手揉一揉太阳穴,“男子在卧榻之上痛快了,就会好说话。你明不明白?”

    寻春惊愕,小娘子身形一晃。

    “他不怎么懂这些,或许古板得很。”皇后浑然未觉,“你自己要识数。该学的学,该做的做,哄他高兴了,总会答应娶你。我同他关系是淡漠,但我知道他是这种心性,没那么难……三娘?”

    皇后不明白地看着云弥,她脸上正落一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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