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瑟瑟没用说教的语气,可在裴霁舟听来,她好像又在讽刺他。

    犹豫半许,裴霁舟还是解释道:“江姑娘你说得对,柳氏现在的处境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依礼我应该唤她一声舅母,可依制我又不能,否则谓之不忠。原本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如今细细一想,不尊长辈,乃我之不孝。——我怎地变得里外不是人了。”

    江瑟瑟突然噗嗤笑出了声,“王爷切勿多想,我没有要说教王爷的意思。且王爷唤的那一声夫人,在我看来,也是尊敬有加,奈何礼法所束,怪不得王爷。”

    裴霁舟心里忽就释重了许多,他与江瑟瑟并肩走到街头,飞扬的雪沾染在两人的头发上,结出晶莹的花。

    前方的痕迹已被大雪掩盖,但在两人的后面,两串脚印自后面一直延伸到二人脚下。步履相依相伴,厚重且坚定地绵延至远方。

    “江姑娘,你有没有觉得——”

    “王爷,你发现柳——”

    两人静默了片刻后再次同时出声。

    江瑟瑟和裴霁舟忽地又同时顿下,相视一笑后,不等裴霁舟谦让,江瑟瑟便自顾地开口:“王爷也发现柳轻烟不太对劲?”

    裴霁舟点了点头,他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昨夜陈王告诉我们,他妻柳氏患了风寒,可刚才柳氏却说是头疼的老毛病,两人的话前后矛盾,而且当我问到她病情时,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依然能明显得感觉到她的惊愕,显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生病这件事。”

    江瑟瑟赞同地点着头,“除了这个,还有一点——”

    “哦?江姑娘还发现了什么?”不等江瑟瑟把话说完,裴霁舟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江瑟瑟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阵,裴霁舟瞧着她眉头时而紧皱,面色也异于平常,像是遇着了极其复杂的难题。

    过了一会儿,江瑟瑟才缓声道:“很奇怪,一时间我也说不明白。——刚才与柳轻烟交谈时,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非常奇怪且杂乱臃肿的味道。这些味道大致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胭脂味,且她身上的胭脂味格外浓烈,像是刻意在掩盖着其它的味道;第二层是一些药材的味道,我大概闻到了有豆蔻、娃儿藤、丁香、郁金等含有香气的药材味。”

    “我虽不懂药性,可亦知丁香和郁金是不宜同服的。”裴霁舟也是不解,“虽说陈王府荣宠不复,可也不至于沦落到请不起好的大夫,更不至于遇上庸医。”

    江瑟瑟却道:“若她是内服,我倒没那个能力隔着肚皮闻出她喝了什么汤药。”

    裴霁舟听后一愣,倏地一笑,道:“是我先入为主了。这么说,她是外敷?”

    江瑟瑟摇了摇头,须臾又点了头,正当裴霁舟一头雾水时,她迅速开口解释道:“说是外敷也对,可明知药性不宜同用还执意如此,且几种药材皆具香气,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外敷之下,还有别的用处。”

    裴霁舟想了想,他毕竟也是个外行,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又问江瑟瑟:“姑娘不是说闻到了三层味道么?那第三层又是何味?”

    “腐味。”江瑟瑟道。

    “腐味?”裴霁舟不解。

    江瑟瑟道:“受柳氏身上各种杂乱的味道所影响,我实是辨别不出,只隐约间觉得有一股腐肉的糜烂之味夹杂其间。”

    “这么说来,柳氏确实生了病,只是这病非是陈王说的风寒,更不是柳氏说的头疼,但具体是什么病还需要进一步查证。”裴霁舟道。

    江瑟瑟点头:“正是。”

    说完,她忽然偏头看向裴霁舟,好奇地看着裴霁舟,问他:“王爷这么容易就信了我的话?就不担心我是胡诌的?”

    裴霁舟也是一怔,再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江瑟瑟说了他便信了。

    犹疑片刻,裴霁舟淡然一笑,他回看着江瑟瑟,随意而又认真地回道:“姑娘的话自然是可信的,毕竟姑娘是助我踏出关键一步的第一人,如果我连姑娘都信不过的话,我就没人可信了。”

    江瑟瑟神色微动,她又道:“这些只是我今日偶然的发现,柳氏与命案有无关系还不确定,若是将破案的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最后却一无所获的话,怕是会耽误营救那些有可能还活着的姑娘们的时间。”

    说到底,江瑟瑟心里其实是怕的,那些毕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出了事,她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裴霁舟却道:“曾经有位善于破案的老臣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你以为的偶然其实是侦破案件必然,关键有没有正确地看待这些‘偶然’,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谋杀,那所谓的‘偶然’或许就是我们找到证据侦破案件的突破口。”

    江瑟瑟听后浅浅一笑:“这句话是我老师说的。”

    “是。”裴霁舟点头,然后又看着江瑟瑟认真说道,“荀公乃我大梁刑断第一人,他老人家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定然不差。所以江姑娘,我信你,你更要信你自己。至于是否是浪费时间,这些你都不用管,一切由我搞定,你只需要提出问题,剩下的我来解决。”

    裴霁舟的一席话,倒像是一枚定心丸,让江瑟瑟心里轻松了许多。

    “王爷,最后一位失踪者就是公孙念吗?”江瑟瑟忽而又问。

    “是。”裴霁舟答。

    “那之前失踪者的频率可有规律?”江瑟瑟又问。

    “并无。”裴霁舟道,“我仔细查过了,除了年纪相差不大以外,都不甚相同。失踪频率更是无迹可寻找,有时候一个月失踪数人,有时候又大半个月没有接到人报案。”

    “不,失踪者们还有一点是差不多的。”江瑟瑟道。

    裴霁舟顿了小许,反应过来江瑟瑟指的是什么,他道:“确实,失踪的姑娘们多是身份地位不高的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凶手很聪明,他知道绑架达官显贵之女会很快引起朝廷的注意,所以犯案初期选择的都是些平民女子,当然他也成功了,至少在黄莹莹失踪前,京兆府并未当回事。若非黄莹莹父亲乃礼部员外郎,他将事情闹大后传到了圣上耳中,怕是都无人在意那些苦命孩子的生死,而她们的家人却还在家里苦苦相望。”回想起这件事情的始末,江瑟瑟便愤慨不已,若是京兆府官员一开始就重视起来,或许也不会陷入如今这般囹圄之地。

    裴霁舟倒也不护短,跟着江瑟瑟骂起胡安常来,“胡安常那饭桶能干好什么事!姑娘也不必与他这种酒囊饭袋置气,等此案了了,我定会如实呈报于圣上,天子圣明,定不负任何一个子民。”

    江瑟瑟扯起嘴角淡笑不语,攸尔,她又问裴霁舟:“王爷,据案宗所载,从七月起,这四个多月以来,前后共有十三名女子失踪,即便是京兆府和王爷您的介入,也不曾喝住凶手,使得他停止犯案,可如今已过去廿日有余,却没有女子失踪的消息传来,王爷您觉得他是打算收手了还是在窥探新的目标?”

    裴霁舟思忖片刻后,道:“我不认为他会收手,或许他是在物色新的目标,但如今百姓提高了警惕,且我已派人日夜于城中巡查,他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轻易得手。而且——”裴霁舟盯着沾在鞋尖上的雪,若有所思,须臾后他看向江瑟瑟才接着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段时间他没出来祸害人,或许是因为积雪不化的缘故,雪地易留痕,他怕暴露踪迹。”

    “所以,王爷您的意思是,等积雪化了,那人会再动手?”江瑟瑟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霁舟笃然道:“他接连杀害了这么多人,要么是对杀戮上瘾,要么就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若是前者,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若是后者,在目的达成之前,他亦不会罢休。”

    冷冽的寒风从江瑟瑟的袖口和衣领灌了进去,她没忍住颤抖了起来。

    裴霁舟眼角余光捕捉到江瑟瑟的异样,偏头细看,才发现细雪早已布满了她的头顶和双肩,甚至在她的发梢凝起了水珠。

    乱雪迷人眼。裴霁舟看着挂在江瑟瑟睫毛上的晶莹之物,心底突生出了一种我见犹怜的错觉。

    裴霁舟也不知脑子是懵了还是怎地,竟隔着袖子抓着江瑟瑟的手腕,将她快步拉到了前方的檐下避雪。

    江瑟瑟亦是一愣,随后自然的将手抽出来。

    感觉有些窘迫的裴霁舟握拳置于唇前假咳了几声,正欲说话,忽听哒哒的马蹄声响于这静谧的雪色长街中。

    裴霁舟和江瑟瑟不约而同地抬头朝前言看去,只见一袭青衣大氅的太子少师傅斯远带着两个随从骑马踏雪而来。

    两人站在檐下原本不显眼,且江瑟瑟在看清来人后有意转身相避,可在这寥无人际的街头,傅斯远仍一眼就看到了江瑟瑟。

    她的柔美,好似这冰天雪地中的一缕春光,想让人忽视都难。

    傅斯远勒马停下,走近二人后还是依礼先拱手向裴霁舟问了安,然后又转向江瑟瑟,“江姑娘,好久不见。”

    裴霁舟客气回了礼,见人家一门心思都放在江瑟瑟身上,也不多言叨扰,只在一旁静看着萦绕在二人之间那种似有非有的莫名情愫。

    江瑟瑟不得已转身朝傅斯远行礼,傅斯远条伯反身地伸手要去扶江瑟瑟,可在快要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又顿住了。

    “听闻姑娘是朗州人士?”傅斯远忽视了裴霁舟,一双桃花眼落在江瑟瑟身上一寸不移。

    不等江瑟瑟开口,傅斯远又自顾地说道:“在下曾在江南求过学,拜于故太傅褚良恩师门下,遗憾的是我于五年前入京后就再也没回过朗州,就连恩师驾鹤西去也未曾亲自登门拜祭,此乃我今生之憾。悉荀公与恩师关系匪浅,想必姑娘之前也曾见过恩师,便一直想找机会与姑娘聊聊恩师生前事,以慰哀思。”

    江瑟瑟淡然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禇太傅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桃李满园春晖四方,他老人家的晚年倒也享了安乐,去时亦安详,傅大人受圣上器重,肩负教导太子之责,即便没能亲自为禇太傅送行,想必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不会因此而怪罪大人。”

    “听姑娘这么说,在下心里便好受多了。”傅斯远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问江瑟瑟,“姑娘何时空,可否赏脸到鄙府小叙?”

    江瑟瑟扯起嘴角淡淡笑着,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傅斯远的邀约,“近日公务烦忙委实脱不了身,怕是承不了大人好意。”

    “这样......那等破案后姑娘有空了再说罢!”傅斯远像是才想起裴霁舟还在一旁,忙转身问道,“闻王爷为侦破此案颇费了些心神,甚至一直宿于京兆府连王府都不曾回去过,不知这案子可有了些眉目?”

    裴霁舟虽也是个儒雅有学问之人,但武将出身的他自是不喜傅斯远这种肠子弯弯绕之人,他当即反问道:“大人问这话,可是以东宫府人身份相问?”

    傅斯远怔了一怔,道:“非也。只是此案扰了京中安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上至圣上下至黎明皆关注着郡王何时才能将凶犯缉拿归案,还京城一片安宁?”

    裴霁舟虽贵为郡王,可他毕竟只是他父亲麾下一名少将,撇开皇族身份,在官品上,他甚至低傅斯远一头,傅斯远官居从一品,而裴霁舟却只是个四品武散官,两人平日并无交集,就算见了面也仅是点头之交。可傅斯远虽为太子少师却并无过问案件职权,尤其是这种干系重大的命案。

    但若太子问话,就算他不能明说个中细节,也须禀明进展。

    可傅斯远个性高洁,不会打着太子旗号谋取私利。裴霁舟这么一问,他便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裴霁舟也不顾傅斯远的面子,直言道:“抱歉,本王不能向外人透露案情。”

    傅斯远眸光一转,看着江瑟瑟漠然的神色,便也没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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