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来帮忙的几位村民后,已过亥时。

    先才还散发着姣姣光色的月亮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住,为乌云渡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圈。人世间一片黯淡,但在这绰约的夜色下,依旧能看见农户们奔波忙碌的身影。

    虫鸣长嘶,时不时地夹杂着几声鸟儿的咕叫声。

    钱富山等人的交谈声逐渐消失在远处后,四人庚即转身相对围立。

    裴霁舟满含希冀的目光扫过雷鸣和仇不言的脸庞,二人相继摇了摇头。

    “农户们都忙着秋收,实在是抽不空与属下详谈。”仇不言率先开口道,“不过从他们偶尔搭的一些话中可以得知张三平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村里好多人都占过他家便宜,一些村痞地绅更是没少其他们一家子。不过说起张三平杀害荣齐这事儿,大家的反应都出奇的一致,觉得是官府抓错了人。”

    “下官了解到的线索跟仇将军的没甚差别。”雷鸣亦道,“说张三平一家子都老实本分,对待邻里也和善客气,尤其是张三平本人完全没有脾气,即便被人欺负了,脸上也是赔着笑的,为此有人还给他取了一外号叫乌龟张。”

    “那张家与荣的关系呢?”裴霁舟追问道。

    “张三平不怎么与村里人来往,唯一交好的朋友就是荣成。”雷鸣道,“后来两家又结了亲,两家关系又更进了一步。荣成这人虽强势吧,但好在张三平吃得亏,反正自两人交好后,就从没听他二人红脸过说话。”

    “那荣齐与他未过门的妻子张玉珍呢?”裴霁舟又问,“他二人之间的感情如何?”

    “青梅竹马!”仇不言道。

    “两情相悦!”雷鸣又补充了一句。

    “张三平和荣更是喜闻乐见。”仇不言继续道,“两人早就将彼此的儿女当成亲生的一般,对这种亲上加亲之事自然乐见其成了。听说两家人都已过了三媒五聘,只等嫁娶了。可惜的是后来张玉珍意外摔死了,两家的亲事才就此作废。”

    “两家老人相处和谐,小辈也感情融洽,在结亲之事上,也不存在金钱纠纷......”裴霁舟喃喃道。

    “要说两家人完全没有一丝嫌隙,也并不见得。”许久不曾开口的江瑟瑟说话了。

    另三人闻言纷纷投以求解惑的目光,裴霁舟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疑惑,询问道:“瑟瑟你瞧出端倪了?”

    江瑟瑟摇头道:“是我听文阿婶说的。”文阿婶这人慢热,总是等江瑟瑟问一句她才回一句,好在她也是个实在人,凡是知道的,也都一并告诉了江瑟瑟。

    “对于这门亲事,最初有一人是持反对意见的。”江瑟瑟卖了个关子。

    “谁?”雷鸣和仇不言异口同声地询问道。

    而裴霁舟短暂思考了一瞬后,精准地猜了出来,“该不会是张三平之妻乔氏吧?”

    江瑟瑟点了点头,“嗯。”

    “乔氏因何不同意?”裴霁舟眉头轻皱,他嗅到了一丝不简单。

    “文阿婶说乔氏自卑,觉得自家各方面都配不上荣家,担心女儿‘高嫁’过去后不受婆家待见。”江瑟瑟回道,“不过我总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乔氏不同意这门亲事应该还有其它的原因,便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是有一些不合常理。”裴霁舟道,“荣家早已不复从前,即便比张家阔绰,也不至于扯到高嫁低娶上面,况且两家人的关系这么好,说什么‘不受待见’听起来更像是无稽之谈。那后来呢,乔氏为何又愿意了?”

    江瑟瑟道:“自始至终,乔氏都是不同意的,但荣成把里正两夫妇都请来当说客了,她架不住周围人的劝说,她也就没有反对了。”

    “但终究答应了这门亲事,不是吗?”雷鸣搞不懂这件事与凶杀案有何干系,无奈摊手道,“我说王爷、师妹,咱们就别纠结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了,还是赶紧琢磨琢磨怎么查下去吧。”

    “雷寺正,我看你那疏忽大意的老毛病又要犯了。”裴霁舟道,“你别忘了,最不起眼的线索往往才是破案的关键。”

    “王爷说的对。”江瑟瑟赞同裴霁舟观点,她道,“我们只有摸清楚两家人所有的过往,才能找到致使他们关系急转直下的原因,才能查出张三平杀人背后的真实原因。”

    “可村里人都不怎么配合。”仇不言道,“或许他们真的都不知道。调查没有具体方向,我们就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照这样查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查到有用的线索。依属下看,还是得在张三平身上下功夫,他不可能连自己为什么要杀人都不知道吧?”

    “仇老弟说得对!”雷鸣锵然附和道,“王爷,您把审计张三平这事儿交给下官去办吧,我把从大理寺学的那些手段通通用上,就不信他不开口!”

    “你能别这么残暴行吗?”仇不言看不惯雷鸣的行事作风,却也觉得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王爷,属下跟着一起去,有属下在一旁看着雷寺正,保证不会出现丝纰漏。”

    “呵!”雷鸣不屑道,“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还以为仇将军瞧不上咱的做派呢!”

    “行了,此事我会考虑的。”裴霁舟说着朝堂屋努了努嘴,“你们先去把那儿给收拾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一眼,又齐齐转过头不解地看着裴霁舟,“我们啊?抹桌子洗碗啊?这哪行啊,我们哪是干这活的料啊!”

    裴霁舟冷声道:“吃饭可以,洗碗就不行?难道你们想让本王亲自去收拾?”

    “那倒不是。”仇不言梗着脖子,雷鸣则扭捏道,“就让它搁那儿呗,明天潘大就来了。”

    “为何要等潘大来洗?他也没吃一口饭菜。”裴霁舟反问二人,“你们不觉得你们的行为似曾相识吗?”

    两人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裴霁舟道:“就因为潘大职位比你二人低,人也老实,就该任劳任怨事事听尔等差使?你们这样的行为,与村里那些欺负张三平的人何异?”

    “王爷,您这话说得有点严重了吧?”雷鸣红着脸道。

    “严重吗?”裴霁舟冷笑,“本王却不这样觉得。单说挖田埂这事儿并不算是件大事吧?可村里人人都欺张三平老实,都去挖他家的,这不就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么?邻里皆言张三平是个老实人,都可怜他同情他,却也都上赶着欺负他,生生将这样一个老实人逼成了杀人犯,这还不算严重么?”

    雷鸣和仇不言二人被训得无言以对,心底更是愧疚难当。

    “王爷教训得对!”二人道,“我等知错,这就去收拾。”

    裴霁舟扬了扬手,二人便灰溜溜地跑开了。

    “王爷,您未免也说得太重了些。”江瑟瑟心有不忍,为二人抱不平道。

    裴霁舟叹了口气道:“我并非有意要训斥他们,只是我发现他二人最近总是习惯性地将一切琐事杂事都推给潘大去做,长时间下去,再老实的人也会心生怨念,而人心若是不齐,那事情自然也就不会办好,那咱这重案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事我早就想提了,正好借此机会给他二人敲个警钟。今日若是潘大在场,我还不好说什么,害怕他二人觉得我有心偏袒。”

    “看来管理手下也是一门学问啊。”江瑟瑟笑叹道,“真伤脑筋!”

    “可不是。”裴霁舟说着便偏下头给江瑟瑟看,“你看我,愁得头发都白了。”

    江瑟瑟微怔,她伸手轻轻碰了碰裴霁舟发髻,笑着回道:“王爷正当年少,又哪儿来的白发头呢。”

    见江瑟瑟终于展露了笑颜,裴霁舟也跟着扬起了嘴角,他负手弯腰凑近江瑟瑟尽量与其平视着,问道:“心情可好些了?”

    回想起刚刚那一幕,难怪江瑟瑟有一种恍惚感,她这才反应过来,裴霁舟是在逗她开心。

    虽然法子生硬了些,但不得说,确实奏效。

    “好多了。”江瑟瑟笑道,“谢谢王爷。”

    裴霁舟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瑟瑟,觉得对方眼里似有一汪深潭,水雾氤氲着她的眸子,平添了一分莫测地神秘,看不见底的诱惑吸引着他越陷越深。

    而江瑟瑟亦有此感觉,她仿佛在裴霁舟眼里看见了一整片夜空,否则怎么那般深邃且明亮呢?

    “你刚才是怎么了?”裴霁舟所见的那一幕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江瑟瑟那种由心底自然而然所散发出来的痛苦,是她努力克制也隐藏不了的恐惧。

    “你之前经历过火灾?”裴霁舟继续问道。

    “火灾”二字再次深深刺痛了江瑟瑟的心,她眼眶里的雾气慢慢凝聚在一起,化作了水珠夺眶而出。

    “我家人......就死于火场里。”江瑟瑟咬着唇颤抖着说道。

    裴霁舟本想再多问一些的,但当他看到江瑟瑟这般悲痛神情时,他便无法再问出口了,甚至懊悔起自己就不该问的,这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对不起。”裴霁舟急了,苍白的语言安抚不了江瑟瑟悲怆的内心,裴霁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他竟一把将江瑟瑟揽在了怀里,并用他那温热且厚实的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试图抚慰她心口上那道被他无意揭开的伤疤。

    “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问了。”裴霁舟道。

    无所谓秘密不秘密了,只要她不哭,只要她开心好。

    许久之后,江瑟瑟才渐渐平复下情绪,她从裴霁舟怀里抽离,捏着袖口擦掉了眼角的残泪。

    她原以为自己会对裴霁舟的试探心存芥蒂,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提起往事时,她已能淡然面对,至少能压抑住心底的悲伤,不会一开口就痛哭流涕。

    可令她万万没想的事,往事犹如发生在昨日,记忆如潮水般朝她席卷而来,她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就这样崩于决堤之下。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场痛哭过后,她的心里竟舒坦了许多,也让她莫名地滋生了一丝想要倾诉的想法。

    “我父母误信了奸诈小人,并将其带回了家里,未曾想竟是引狼入室。”江瑟瑟的声音依旧哽咽,致使吐字不清,但裴霁舟却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中,“为了夺取我家家产,竟不惜放火行凶,我的家人也因此全部葬身火海,只有我侥幸逃得一命。”

    裴霁舟万万没料到竟是这样一番惨剧,心底对江瑟瑟的怜爱又多了几分。

    “万幸的是你平安活着。”裴霁舟用指腹揩去江瑟瑟脸上的泪痕,“伯父伯母在天有灵,多少也会感到欣慰的。那凶手呢,绳之以法了吗?”

    江瑟瑟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裴霁舟心中了然但不解。

    他问江瑟瑟:“为什么?官员包庇?”

    江瑟瑟深吸了一口气,回道:“因为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裴霁舟半知解,“你没去报官吗?还是说你没有证据,知道报官也无济于事?”

    江瑟瑟摇了摇头,“因为我受了很重的伤,等我能下床的时候,已过去了两年之久,所有人都以为那场火灾之下,没有生还者。而我因为毁容重塑了面部,无人能认出我,就算我去报官,应该也没有会相信吧。”

    短短几句话说不明江瑟瑟的悲惨身世,亦道不清她所经历的剜骨之痛。

    而于裴霁舟来说,震惊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定定地看着江瑟瑟,眼里充斥着满满地不可置信。

    “正如王爷所猜想的那样。”江瑟瑟覆上他的手背,握着他手一寸一寸地描着自己脸部的轮廓,淡声道,“这张脸,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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