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春雷迅疾落地的声音,宁合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忙不迭地掀开被子光脚下床往外跑,可没走两步就停了——这强烈的气味陌生又熟悉。

    此刻安静得出奇,刚刚那一声好像是他的幻觉。

    天刚蒙蒙亮,屋子里的陈设轮廓清晰可辨,就是颜色都恰似染上一层灰翳。

    他转身看着床榻,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接着便死死捂住了嘴,害怕这声音会惊扰到床上的女人。

    宁合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泪水悄无声息地交错着,打湿他身上单薄的寝衣。

    他是害怕,怕得胆战心惊,可这害怕很快就被其他的情绪所代替。他瞧见她脖颈上触目惊心的一道粗粗的红痕,如梦游般提起步子靠过去,想听听她的脉搏,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可是他听不到,他听不清楚,即使颤抖着拿手试了她脖颈上的血脉,也只能摸到一层冰冷的皮肉。

    -

    芷溟被那些梦的碎片扰乱得脚步虚浮,在梦里,自己的身子软绵绵的,好像怎么直也直不起来,只能像水草那样左摇右摆。

    突然一股尖锐的疼从身体某处开始生长,接着如草叶分叉般窜到了喉咙口,她侧着“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疲惫不堪地睁开了眼睛。

    是她极熟悉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床边站着的两个人她似乎没见过。

    “不记得我了?”许大夫瞥见她万分戒备满含冰霜的眼眸,手上的动作倒没停,仍然在慢悠悠地扎着针。

    说话的语气一如往常,轻飘飘的。

    “你这是得罪了谁啊?你脖颈上的伤怕是要留疤了,不过女人留点疤也没什么……”

    芷溟蹙眉望着她,不发一言。

    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女人是人族大夫,那次替宁合治了脚。

    即使她是被谁所救,怎么从江底到的岸上?又这么巧被宁合看见救了回来?

    她正思索着,冷不丁瞧见身上一排细针,想着赶紧拔出来,却被那人族大夫掐住了手腕。

    劲儿不大,但像是摁住了她哪处法门,她进退两难,有些悻悻地躺了回去。

    “你赶紧穿件衣服,天也太冷了!”阿浓本来正在专心配药膏,可门边站着的瑟瑟发抖的小男人,总是分去她一半的目光。

    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到时候你们两个都病了可怎么办?”

    阿浓觉得他方才大概是听到了那一声的,他应该知道她醒了。

    明明是他衣衫不整方寸大乱地大清早跑来叩医馆的门恳求她们救人,此刻却站得那么远。

    站得远也就算了,还眼巴巴地望着,就是不过来。

    “你赶紧的,给她脖子抹点药膏。”

    阿浓有些无奈了,她上下左右找了一圈,找了件厚实的外衣,递到了宁合手上。

    宁合穿得很快,眼神还是呆呆的,他忐忑不安地走了过去,瞧见许多密密麻麻的针。

    他知道许大夫是在治她的病,可瞧见这针戳在她身上,他还是难受。

    芷溟本来有一百个问题想问,看见宁合那满是沉甸甸的愁苦哀伤的神情,话头又堵住了。

    死里逃生好像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喜悦,反而令她面上赧然——宁合说对了,她回去就是为了送死,她就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抹啊,别愣着了。”阿浓把药膏塞到了宁合手上。

    “用力点,要不然这淤血化不开……”

    宁合似乎在这一刻才头脑清明了些,他颤抖着将坛子里黑乎乎的药泥抹上她的脖子,但是她的脖颈太滑,他不知道该怎么揉。

    芷溟正对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凌乱不堪的头发,她觉得他比她倒更像是受了重伤的病人,好似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宁合,你——”

    她话还没说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便落到了她的胸脯上。

    是眼泪。

    他怎么这么爱哭?

    刹那间,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她忽感心里一痛,这痛如同某人用手指戳中掌心那般轻微,却经久不散。

    她僵硬地将头扭向一边,只想着躲开他的泪眼。

    那对人族大夫走了许久后,她都在盯着着床帐顶子神游。

    一股酸溜溜的苦涩气味飘了过来,逐渐蛮横地熏染了整间卧房。

    芷溟起身仔仔细细地看着周围一切的陈设,和她离开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变过。

    就好像她昨天才刚走。

    她有种错觉,眼前的世界才是真实,在江底的记忆反而成了一个虚幻易碎的泡泡。

    除了脖子上的伤真的很疼。

    地上有不甚明显的暗红色血迹,芷溟感觉应该不是她的,她顿时头皮发麻,不知道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宁合遭受了什么……

    她下床快步往灶台处走,等到与他只有一步之遥,看见他的处境时,心里又揪紧到无法上前。

    宁合正坐在地上费劲地脱鞋,他的鞋是由各种绿颜色的布拼起来做的鞋面,上面有零零星星的血迹,他翻过来仔细找,在鞋底板后脚跟处找到一块白色的三角瓷片。

    宁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瓷片到底什么时候扎进去的。

    他刚刚一路狂奔的时候莫非路过了古董行……

    他忍痛踩着脚,小心翼翼地挪到那药罐边上,这气味难闻得紧,也不知道她待会儿会不会愿意喝。

    他在台面上翻找了一阵,找出那块糖砖,每回他用完都收好的。

    他正出神地想着是直接往里加糖还是等她喝完再给她泡一碗糖水,忽然眼前闪过一根红红的“蚯蚓”。

    宁合被吓得尖叫一声,差点摔倒,被她掐住胳膊扶住了。

    他仰头不解地看着她,气呼呼地,怎么她受了重伤,竟然还是有心情跟他玩笑。

    “……”

    “我没有食言,我带回来了药。”

    他看见她的一如既往的冰冷的眼眸里还有许多复杂的,他完全读不懂的思绪。

    他不敢揣测那思绪是什么,是心疼不忍,还是避之不及。

    宁合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抱住了那只胳膊。

    还是那般熟悉的,安全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这个药……怎么吃。”

    芷溟由他抱着,用单独的右手把那半根藤蔓抻开,她瞥了一眼宁合,像嚼草芯子那样直接咬了半根。

    她不知道吃了之后会不会变成夜叉鬼,所以就拿自己先试试。

    又苦又甜的味道,也不是很特别。

    “你的伤!”

    她的脖颈被药膏覆盖了大半,方才底下是刺目的紫红色,此刻那紫红色正在缓缓消退,恢复到了他初见她时候的完好的样子。

    芷溟觉着脖颈火辣辣的,慢慢地又变得清凉无比,她摸了一把,确定自己的伤是好了,但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镜子看自己的模样,只好低下头紧张地问他。

    “我的脸有没有变成绿色,就是出现那种像死了很久的绿光?”

    宁合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他很少跟她靠这么近。

    她对他不甚热情,从不主动靠近,她又那么高,之前很多时候他都是抬头看一眼,又慌慌张张地收回目光。

    “这里好像有一点……”

    宁合没忍住摸了一下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接着便像做错了什么事似地把手藏在了身后。

    他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若你变成这样,你能接受吗?”

    芷溟把那剩下半根递给他,让他自己做决定。

    “给我?”

    宁合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没伸手接。

    他知道这是好东西,甚至该是黄金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那一瞬间他胡思乱想着,如果大梁的皇帝知道这村庄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大概是会派许多兵妇来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还是留给其他人吧,应该有很多快死的人,靠这个就能捡回一条命……”

    “你不用管其他人,它现在就是你的。”芷溟把那根藤移到了他的唇边,只想着他赶快吃下去,伤赶快好。

    这样她心里那不舒服的感觉也能尽快消失。

    “好,好吧。”宁合咬了一大半,这东西看起来古怪,嚼的时候又觉得酸酸甜甜,像是咬了一大口梨,连带着不小心咬了一边梨核。

    脚后跟的尖锐痛楚消失了,宁合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在雨雾中穿行,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好多好多的记忆翻涌浮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美妙的,他早已忘却的旧事。

    “嗯,没有变绿。”

    芷溟不由自主地捧起他的脸左右仔细端详了一圈,瞧见他的眉眼都亮亮的,像是上好的搁置许久的水晶雕塑被擦去灰尘。

    “没有变绿就好,那你的脚后跟——”

    “应该是好了。”宁合跺脚踩了一下,发觉真是好了。

    他红着脸沉默片刻,有些羞赧地问道。

    “你方才看见啦?”

    他又鬼使神差地试了试另一只脚,震惊到差点咬坏了舌头。

    那困扰他多年的伤脚,居然也像从没受过伤一般有力气,支撑着他上下轻松地蹦跳了几下。

    “芷溟,我的脚好了!”

    宁合欢欣激动不已,眼泪也不争气地扑簌簌往下掉,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这般倒霉的人会有什么好运气,好运降临的时候心里多半只有惶恐。

    明明开心得要命,心底却还是有些不安,总害怕是不是要付出什么别的代价。

    但他还是想把这件好事大声告诉所有人。

    他吸了吸鼻子,笑着把脸上的脏污囫囵用袖子擦去了,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也很丑。

    自己不仅衣服没穿整齐,连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但是刚才在忙,就完全忽略了这些东西。

    他松开了芷溟,往卧房跑,想着要好好整理一下仪态,乐呵呵地从枕头底下翻出梳子和镜子,猝不及防地在旁瞧见了一小块圆圆的血迹。

    宁合停住了动作,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块血迹。

    这仙药,大约跟她受的这伤有关。

章节目录

妻主住在田螺里(女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芍药栏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芍药栏前并收藏妻主住在田螺里(女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