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市热闹,赶上秋天市集最繁盛的时候,小商小贩卖盐的,卖野果子,卖渔具的都卷着摊子来市集,等冬天落了雪,渔民少出海,摊子才会冷清下来。

    “今年鱼课收的重,渔家子的冬天可是不好过了,家家户户哪有这么些存货过冬?”卖米面的店家叹息道,做生意多了,常和渔民打交道,彼此都很熟悉。

    天还早着,收鱼货的小商贩还未开张,瞧着米面户已经收入不少银两,一时落了个清闲,“可不是嘛,我瞧着日子,都越过越难了。别说他们出海的,咱们走货的也活动不起来了。”

    “是啊,是啊。当家的是异族,非我族类,怎会善待我们?”这话说的就有些露骨了,夹杂着民怨,直指当今朝廷。

    听见这一句怨气颇重的话,身旁的小商贩没敢接话,打了一个冷颤,小声劝他“说什么胡话,你可是不要命了,妄图大胆私议朝廷。”

    隔了有一段距离,但他们的交谈还是清晰的传入木匠的耳,习武之人耳力好,感官敏,这都是练家子的基本本事。

    不动声色的刨了一丝木屑,木匠仍是面色如常,若有人上前要做工,才会出言对话。

    “你这木凳做的真巧,可否做个尺寸小些的?”木匠手里正做着一个木凳,有人瞧见了,走上前来询问。

    “家里地方小,太大的放不开,两扎长即可,做的稳当些。”那人手里提着米面,另一手费劲的比划着大小。

    木匠看着,心里明晰,他记下尺寸,开口说道:“可以,三日后来拿。”

    交了一点银两作为订金,要板凳的那人又嘱咐几句。

    正和买家说着话,木匠的视线里走进一个人来,那人手提一筐重物仍走得稳当,脚步扎实,现在一果子摊那停下。

    果子摊离木匠不远,他们在一侧,隔了两家。

    木匠的目光定定的放在那人身上,年岁不大,仍是个少年,肩宽臂长,瞧着力气是个有劲儿的,倒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不动声色的,木匠继续观察他。

    “小伙子,你可别小瞧了这小红果子,虽然个头小,但味道好,又酸又脆,很是开胃,饭前饭后都可以食用。”那商贩极力推销自己的野果子,上下嘴皮子飞快。

    听见开胃,少年心神一动,想着家里时常没有胃口的女孩,买下了几个果子。

    他买了东西,转身便要离开,折返回去,正要路过木匠摊子,就被摊主喊住了。

    “小少年,留步。”

    闻言,少年侧目,就看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坐在木匠摊子上,频频点头,瞧着有些古怪,不似寻常小贩。

    “我不用木工。”他神情冷淡,言简意赅,不愿和这人过多纠缠,说完,他转身就走。

    突然,身前被一臂膀拦住,那木匠原本坐在摊里,竟几息之间移步外侧追上他,少年眼神一暗,浑身警惕起来。

    “何事?”

    “少年,我观你骨骼清奇,身量高挑,是个天生学武的好奇才,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学些武艺,近可自保,远可报国啊!”

    木匠眉目翻飞,语意飞快,说的话却不怎么正经。

    如果季挽林在这,一定可以品察到此人言行里的熟悉感,这就是现代的传销广告啊!!

    实在是经典永流传了。

    但少年依旧拧着眉,丝毫没有被说动的样子,木匠看了也并不苦恼失落,只在说完话后收回手臂,放他离开。

    少年前行几步,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卯时二刻,西边第三个房子,我在那里。”

    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

    季家。

    秋天树木枯叶,门前的朴树叶子泛黄,失了水分,瑟瑟风意吹过,枝叶便散落吹进院中,夜晚的风更为凌冽,接连几天,起了床就见满院的枯叶。

    季挽林正扫着院子,扫起的枯枝败叶被她拢到一起,用个东西环起来倒到外面的树根上,为了她清理树叶方便,门大敞着,用一块石头挡住。

    也方便了提着果子进门的李常春,季挽林扫叶子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李常春拿着果子去清洗,好让她马上吃上。

    红彤彤的果子个头不大,外皮很薄,一口咬下去很脆,汁水酸涩,季挽林拿了一个,一口咬的太大,一下子被酸意裹挟住了舌头。

    整个口腔连着胃都是酸的,她急忙喝了一口水灌下去。

    “常春,这果子好酸。”她皱着眉,一口一口的灌水喝。

    看她被果子酸住的生动眉眼,李常春莞尔,也伸手拿了一个。

    等季奶奶端着饭食出来的时候,就见两个孩子被果子酸的频频皱眉,一人面前放了一碗水。

    “你俩这是怎么了,看着怪喜人的。”季奶奶笑呵呵的,对于子孙辈的孩子,一向是慈眉善目的。

    “奶奶,您尝。”季挽林把果子往前递了递,一切尽在不言中。

    乐呵呵的接过果子,并咬了一口的季奶奶:……

    什么东西,我老人家可吃不得。

    于是等季爷爷端着面饼子出来的时候,就见桌前三个人,有老有少,个个吃个红果子,面前放着一碗水。

    好奇的季爷爷:?

    “季爷爷,您尝。”季挽林梅开二度,又送上一个红果子。

    李常春默默的端来了一碗水,放到季爷爷的面前。

    对上三双期待的目光,季爷爷感觉自己陷入了什么不知名的圈套,伸手接过果子,咬了一口。

    “噫!”

    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被狠狠酸到的季爷爷,神情无奈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婆子,用眼神示意她: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你竟然和小辈站在一边。

    季奶奶依旧乐呵呵的笑着,不理老伴儿幽怨的目光。

    四人一人吃完一个果子,又喝水冲下嘴里的酸涩,待味道由酸变为悠悠的甜,这才动筷吃饭,不知道是不是这酸果子真的开胃,还是吃完酸的再吃面饼子更为甜香。

    总之,季挽林确实多吃了不少。

    目的是达到了,虽然过程有些曲折。

    李常春暗暗点头,想着这果子确实不错,可以下次多买一点。

    当天夜里,李常春翻枕难眠。

    他和衣坐在院中,天上明月照在地上,少年静静的坐着,沉思着些什么。

    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市集里那个奇怪的身影,身材高大的木匠,比起做木活儿的大多木匠,那人更像一介武夫。

    “卯时二刻”的邀请,是一个木匠的邀请,更像是一介武夫的邀请。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上岸的转机。

    不再漂泊于大海,不再彷徨于大海。

    少年心念一动,暗暗垂目,拳心紧握。

    如果他不甘于老死海上,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学一身新的本领,在这个吃人的世道多一个立身的本事。

    只是那木匠是外来客,无人知晓他的底细,不知身份,不知父母,不知来去,如何能够相信这样的一个人?

    脑海里思绪万千,天微微擦亮,少年的心中也渐渐明晰。

    走出门的那一刻他想,不要让挽娘再担惊受怕的流泪了。

    卯时二刻,小渔村的黎明刚刚到来。

    西边的第三个房子,被敲响了房门。

    风声瑟瑟,庭院寂静,偶有门外传来出海渔民的响声。

    “我姓铁,你该称我铁师傅。”打破沉默,那木匠开口说道。

    少年抬头看向木匠,对面那人留着络腮胡,本是粗莽长相,此时却面目平静,目光柔和。心下稍松,他开口说道:“姓李,名常春。”

    铁师傅摸了一把自己的浓密胡子,神神叨叨的看了一眼还未擦亮的天,沉吟出声:“好名字,常春,常春,生命多舛,常春是个好事。”

    这个少年确实有一个极美的名字,或许他的父母亲就将美好的景愿寄托在他的名字上。

    常春——希望自己的儿子,常在春天里。

    西边的这个屋子里,四处摆放着木匠做活的东西,满地的木屑,还有些许学武之人用的武桩,还有红色的绸带。

    一大一小就坐在院中,木桌上摆了两碗水,桌角不平,碗中的水波一圈一圈。

    条件艰苦,粗茶也没有,只有以水代茶。

    李常春以膝跪地,脊背挺直,双手端了一碗水,敬向木匠,哦不,眼前这人已经是他的师傅了。

    “师傅,请用茶。”

    这木匠也不端着师傅的架子,随和的很,他坐在木凳上,伸手接过少年敬的茶,一饮而尽。

    碗放在木桌上,发出一个闷声。

    铁师傅一伸左臂,胳膊粗壮有力,稳当当的将他扶起,“好徒儿,快请起。”

    见他坐回木凳,铁师傅徐徐开口道。

    “学武之人,不讲究俗礼,从今日起,我便从基本功教你学起,学武不是易事,但我观你少年之身已千炼百磨,想必不是怕吃苦的人,但务必做好准备。”

    “欲速则不达,你还有很久的路要走。”

    少年常春一一接下,记在心里。

    看小徒儿心性沉稳,不骄不躁,老铁师傅心下更加满意,连连点头。

    行了拜师礼,李常春便多了个师傅。

    元仁二年秋天,少年常春开始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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