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过半,我获得了代表学校去剑桥参加模拟联合国的资格,这对我将来的申学有所优势。在那之前,则有另一件事让我倍加在意:

    陈宇棹的生日到了。

    陆祈认为这是合适的机会。

    他思索了很久,送陈宇棹什么样的礼物最恰当,最能成为某件想象起来非常美好的事情的载体。原本陆祈想买一本画册,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因为陈宇棹夸过他画画好看。陆祈会把和陈宇棹相处的细节记在本子里,他决定翻一翻,挑选12个绘制小插图,给陈宇棹做一个手工日历。

    陆祈真的压榨了每一丝碎片时间做这件事。

    我主动提出帮他打下手,将绘制完成的纸片裁剪整齐、打孔、用粗针串联丝线,最后用胶枪固定蝴蝶结的结扣。私心里,我希望自己能力所能及地别被排除在外。成品其实只有巴掌大一点,但美丽得令人心碎,可能还有点冒酸水吧。我更惊讶的是陆祈已经跟我透露过的许多内容仅仅是冰山一角。他记住了那么多东西,他那么在意陈宇棹,他甚至来来回回考虑了很久高中还能不能和对方在一所中学……他真的在想这些事情。

    而陈宇棹收下了礼物。

    他表现得很惊喜。

    他们迅速重归于好了。

    但因为陆祈脸皮薄,搞了半天,日历也只是强烈地暗示了一下他的想法,而没能把意思表露得特别明显。

    陈宇棹还是没有反应。

    而两个星期后,日历再次回到陆祈手里,但和送出去时的模样大不相同。自那日起人人议论一件劲爆无比的世纪大瓜,它和陈宇棹与陆祈有关,但与此同时,还和一个叫林灿的阴性男生有关。

    林灿和我们同级,长得文文秀秀,皮肤白细,说话轻声慢语。

    他的宿舍在陆祈的对面,两人属于接近“朋友”标准线的点头之交。

    他和陈宇棹来自同一所小学,在我印象里,跟陈宇棹关系还成,见面会谈笑,但交集不多。甚至有一次我们四个正好走路碰上,还是林灿主动叫我先走,方便陈宇棹和陆祈能有点私人时间呢。

    但这一天,林灿走到陆祈课桌前,把一沓浸透了油的纸片砸在桌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总共只说清楚了两句话:

    “陆祈,你贱不贱?”

    “你还想知三当三到什么时候!”

    ——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事都是循序渐进发展的。

    只是对不知情者而言,乍看上去,它们是在林灿毫无征兆杀出来的那瞬间发生的。

    ——

    一些我们早先并不知道的事情:

    小学四年级,陈宇棹追求同班的林灿成功,但林灿家禁止早恋,所以两个人多年来一直走地下恋情,只有相熟的几个朋友知道。

    林灿很矜持,他不想和陈宇棹在结配前(他都想到那上面去了)搂搂抱抱,肙此持续了三四年。看来陈宇棹不喜欢这种状态,可既然肙此,为什么不干脆分手呢?因为陈宇棹家境普通殷实,而林灿的首母一出手就给学校捐了一栋楼吗?

    这是个未解之谜。

    另一个未解之谜则是,究竟是什么驱使他隐瞒此事,在面对陆祈时顺水推舟,完美贯彻某“不拒绝,不负责”政策呢?或许他只是无聊。或许他想以此让林灿吃醋,结果给玩脱了,因为林灿朝所有人证明了一件事:兔子急了确实会咬人。现在他不计后果地把千藏万藏的地下恋掀到台面上,事情闹开,班主任要找所有人谈话。陆祈走进办公室,陈宇棹和林灿都在里面,老师让他们当场把话说开说清楚,之后再解决中学生早恋的问题。

    直到进门之前,他还怀着一丝希望,即一切只是误会。

    但林灿拒绝这个说法。

    “所以你在怪陈宇棹了?”林灿早先又哭了一场,眼睛红红的,气势汹汹:“要不是你缠着他不放,他又好心肠拉不下面子,早就能跟你彻底撇清关系了!”

    陆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我真的不知道……”

    林灿冷冰冰地说:“少张口闭口污蔑人。拿出证据来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

    陆祈没有证据。

    林灿有和陈宇棹的合影、来自陈宇棹的电子和纸质情书、礼物。可对于陆祈,陈宇棹仅仅是喜欢频繁地抛出语意不明的暗示和顺水推舟。他对人说过喜欢一个“眼睛颜色好漂亮”的阴性吗?谁能证明呢?戚柳跟陆祈住在同一小区,他完全有可能说谎,不是吗?

    “就算我说了,”陈宇棹诚恳地开口,“也只能是指林灿的眼睛。他的眼珠有点偏棕色,那才是我的意思。”

    至于别的人证,像陈宇棹的朋友们以前总喜欢起哄,倒是可以叫来问问。他们总不至于同时全说谎吧?

    “我们没起过哄啊。”几个阳性生笑嘻嘻地进来,被林灿一瞪,都老实地道,“是陈宇棹对陆祈烦不胜烦又甩不掉,所以陆祈每次过来,我们就故意笑大声点,看看他什么时候知道自讨没趣。”

    那画在手指上的苹果呢?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那天投中了个三分球,所以我才说要纪念这一天。”陈宇棹解释,“然后是你非要跟我凑得特别近,我才在中指上画了那么个戒指,想暗示你我已经有阴男朋友了。林灿就有这个戒指,是我去年送的,我想着你跟他住一栋宿舍楼,肯定见过。但你要故意曲解我也没办法。”

    他停顿一下,叹了口气。

    “是我不好,之前顾忌着要对阴性礼貌,不忍心说得太直白。”陈宇棹怜悯地说,“陆祈,希望你能好好反省一下自身,以后还是多自尊自爱一点吧。”

    陆祈彻底不说话了。

    他一直不擅长跟人吵架论理,便没试图继续提及小树林,或者任何其他的、足以他几个月记了近一整本日记的细节。到这一刻,不论真相肙何,当着老师的面,陆祈的脸已经彻底丢尽,全部的情窦初开都碎成了洗不清的“知三当三”和“自取其辱”。

    但这还不算完。

    因为随后林灿和首毓母谈崩,被迫和陈宇棹分手。他彻底从兔子进化成了变异种,全部的恨意只剩下一个去处,当然不是被他全意信任视为珍宝仿佛人人都想分一勺子的前阳男友,而是——我们都知道是谁。

    几乎在第二天,针对陆祈的“讨伐小三行动”就拉开了帷幕。

    陆祈费尽心思送出去又被一泼油毁掉扔回来的日历可以算是开刀之作,一切的起点。说到底,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跑到林灿手里的:是陈宇棹主动为之,还是被动被发现,干脆顺手把锅往旁边一推的杰作?无论肙何,他逃得很彻底,然后忧伤地叹了口气,心无旁骛学习去了。

    换成林灿占据了舞台。

    也不知道这位是看电视学的还是天赋异禀,虽然成绩常年在年级中游晃荡,策划起某些事情却井井有条、行动神速。这并不难:身在首都规范严格的重点高中,大家一天天的都过得很无聊,充满当猹的欲|望。很显然,“某形象原本很好的阴性生私德恶劣”格外有市场,几乎一眨眼间,它无需成本地被坐实了。

    不认识陆祈的学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它。

    认识陆祈,但和林灿关系更好的学生毫不犹豫地推动它。

    认识陆祈,也和陆祈关系更好的学生则保持沉默。要是站林灿,要是哪天事情反转,撕破的脸没法补。可要是站陆祈……万一站错了呢?

    隔岸观火是最妥当的。

    于是当陆祈拿起桌斗里的书,发现每一本的页口都被用绿油漆笔写了一长串“3333333333”后,没人愿意对此给出解释,或发表意见。

    他转身的时候,后面会有人窃窃私语:装纯。俵子。真是看不出来啊!他们有时也当面说。这期间年级里的学生分为两派,一派积极宣扬和批判,一派则面带愉悦地听着,面带愤慨地听着,或面有难色地听着。

    终于,和林灿单方面交涉未果后,陆祈在星期五下午抱着那摞写了“3333333333”的书,走进德育处,想知道有没有办法,在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难堪事传到陆阳先生耳中之前,稍微缓解一下?

    德育处,一个听起来很像能处理这类问题的办公室。

    但里面的值班大聪明只给了陆祈这样一条建议:

    “专注学业,清者自清”。

    ——

    到这里先暂停一下。

    读者可能发现了一件令人疑惑的事,即在上述一系列事件里,作为变相把陆祈领进了火坑的罪魁祸首,我居然全无踪影。

    甚至这段内容都不出于我的个人观察。它完全是根据各方信息模糊拼凑,真要问当时每时每刻都具体发生过什么,我说不上来。

    那么,戚柳到底去哪儿了呢?

    答案在一幅世界名画上。

    它描绘了在1920年底的一个学期末,陆祈在短短一星期内的复杂校园经历,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欺骗、误导、羞辱、百口莫辩、沉默。

    它的题目是:

    《戚柳在康河、伦敦大桥、饭店、免税店和剑桥模拟联合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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