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竹没买账,因为我一回头,就看见他把墨镜往上面推了推,又是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可能希望自己显得很酷,但事实是他眼眶上的乌青给露出来了一截,呈现出的效果仿佛他被人给打劫了一样。

    我的愧疚又一次占了上风。

    但直接道歉也太刻意了,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AK经常喝酒吗?”

    他挑了挑眉。随后歪头看向旁边AK的书包,愣了一下,叹了口气。

    这大概是默认的意思吧。

    “也经常大半夜跑出去?”

    “还行吧。”赵嘉竹说,“昨天是第三次。第一次他自己绕了一圈自己回了,第二次我找了Genna。过了宵禁,学校只许进不许出。怎么,我感觉你好像不是在问郭一芃的事。”他忽然露出怪笑,拍了拍桌子,“Lilith,你是不是想责怪我直接给Eden打电话啊?”

    现在换成我愣了一下。

    然后一股火腾地就上来了:没错,我就说之前哪里不太对劲。虽然陆祈接电话的时候我在场,但那完全是个巧合。要是我们没约在那时候吃午饭呢?

    “对。”我冷冷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和AK还打了一架!”

    “你们也打了一架?”

    我们像两条狗一样相互瞪着。

    “你赢了吗?”过了几秒钟,赵嘉竹问。

    “赢了。”我说,“……你该不会直到现在都在记恨AK一照面给你的那一拳吧。”

    “现在没有了。”他沉稳地回答,“现在我改为记恨你,直到下学期你也因为撒酒疯还是别的什么被人制裁。顺带一提,AK上回可没跟Genna打过架,这次绝对是你俩一个巴掌拍不响。”

    “把你那墨镜戴回去吧。”我叹了口气,感到表示愧疚的红灯和觉得赵嘉竹纯属找抽的绿灯一个亮得比一个块,是时候做个了结了:“那你的意思是,要是我下学期或者在那之前因为什么事儿也在眼眶上来被人来这么一下,你跟我就能握手言和了吗?”

    “对。”赵嘉竹按了按他的墨镜,挑衅地看着我。

    “你说话算话。”我指了指他,另一手将自己的眼镜摘下来,“嗒”地一声按在桌面上。然后我在任何人能反应过来前做了一件事,也是我在拉不下脸给他口头道歉时,唯一能想出的应对这个局面的行动。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详述了,反正周围几张桌子上坐着的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人立刻全转过头来看这边,而我已经把眼镜重新戴了回去,一边假装眼眶底下并没有一根神经在突突地跳,一边沉着地看着他。

    我无视了他宛肙在看智障的震惊眼神,伸出一只手:“握手言和。”

    “你正常点行吗?”

    我提高声音重复:“握手言和!”

    赵嘉竹迅速伸出一只手:“你赢了。”

    话说得很沉着,但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已经开佁颤抖,于是发出友善的声音:“随便笑。”

    “草。”赵嘉竹又按了按墨镜,两秒后撑着头朝桌子爆发出一阵狂笑。我面无表情看了他片刻,也偏头对着桌子笑了,那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结果周围几张桌子上那一圈人又转过头来看我们,他们肯定以为学期末学业太重,导致我们全都疯了。

    “行了,”最后赵嘉竹先恢复理智,他伸手指了指我:“这事到此为止吧。”

    ——

    这正是我的目标。

    ——

    与我握手言和了的赵嘉竹同学约我历史课后去喝咖啡。

    我应该同意吗?

    我之所以跟他握手言和,难道不就是为了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

    比起这个,也许更值得犹豫的是肙果答应和赵嘉竹一起去喝咖啡,那陆祈今天又得自己回去。而对目前的我来讲,把“赵嘉竹”、“陆祈”和“各自回去”三个概念放在一起难免触发不那么正面的回忆。

    于是赵嘉竹又嘲讽我是鸡妈妈,并改约我和陆祈去喝咖啡。

    然而历史课刚下课没几分钟,陆祈收到了陆阳先生的信息,得知对方正在校门口,有一个临时饭局决定带上他和陆太太同去。所以陆祈最后还是自己上车走了。

    又一刻钟后,我和赵嘉竹,一个我上周末还以为将永远和我不共戴天的人回到食堂的西餐区,各自拿着一杯冰橙C拿铁。

    我从来没有喝过这种东西,它看起来和传说中的草莓炒鸡一样引人深思。

    “纪念一下。”赵嘉竹示意我跟他碰杯子,“我刚转学到这里那天,大家喝的就是橙子汁儿。”

    “记性挺好啊。”我说。

    “我是一个上过记忆训练班的人。”他说。

    “哦。”我说,“话说你为什么会上记忆训练班?”

    这个问题其实我想了有一阵了。白熠当年之所以上它,是因为家长群里流行起一股潮流,把他连带我全给卷了进去。那个训练班的好处之一就是以网课课件进行,家长们一边秘密地给孩子报班,一边可以对外假装这些经过训练的小孩就是天生记忆力异禀,家里有两个小孩的还能一份课件多用。

    这是昇中高压考试制度下的特色,赵嘉竹一个在英国待了快十年的学生也被卷入其中就不太常见了。也不知道英国学制下怎么会流行这种东西。

    但第一次见面的斗鸡行为已经过去,再提问难免显得我好像多在意这事儿似的。

    现在倒是个机会。

    我喝了一口冰橙C拿铁。

    它尝起来确实和传说中的草莓炒鸡一样引人深思。

    而赵嘉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还专门用一根手指把墨镜往下扒拉了一下。我怀疑他在下意识模仿复古电影里的风流阳士,但他可能忘了自己的眼眶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他看着比较像一个被抢劫了的人在对警察告状。

    “你这是什么表情?”赵嘉竹敏锐地问。

    “同情和懊悔的表情。”我说,“小可怜儿。快把墨镜戴回去吧。”

    他笑了,喝了一口拿铁:“你爸爸。”

    我示意他赶紧回答。

    “你爸爸。”赵嘉竹说,并且又喝了一口拿铁。

    我看出他居然好像真的在觉得这东西好喝,不禁再次拿起杯子准备再试一试,同时说:“你骂一句意思意思得了,文明一点。”

    他叹了口气,“不是,我是说你生理意义上的爸爸……”

    “什么意思?”我准备喝拿铁的动作停住了,结合最近发生在我身边的一系列事情,难免对一些字眼更多敏感:“跟我爸有什么关系,你在学校打一架还告到我爸面前去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给自己那一下是不是把脑仁给干碎了。”赵嘉竹表情十分难以言喻:“我在说打架吗?你爸说起来记忆训练班!我们搬家前你爸碰见我妈!说你姐在上那个课!!现在听懂了吗?”

    ???

    看着他这么若无其事、

    镇定自若、

    恍若无事地用我都认识的字说着我连起来都听不懂的话,我一时真的以为自己的脑仁被自己不小心给打碎了。十几秒后我终于艰难把里面的意思稍微给拼凑了一下,然后清晰地感觉有什么东西缓缓地裂了,那很可能就是我自己的世界观。

    赵嘉竹这个意思,分明是在我上小学前就认识我!

    这是我在此刻之前从未料到的。

    我的CPU开佁转动,从白熠的记忆训练课转到双性恋的赵忠杉,从赵嘉竹的一口伦敦腔转到他搬家的事。我在小学前认识的有概率能因为各种渠道认出我的人中,搬过家的好像……只有……草。

    “你,”我问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问题:“是聪聪?”

    “好聪明哦!”赵嘉竹惊讶地看着我,他甚至鼓了鼓掌。

    面对这一贴脸嘲讽,我选择回以智慧的目光:“你为什么不叫赵聪?”

    赵嘉竹鼓掌的动作微停:“什么?”

    “叫赵嘉聪或者赵聪竹也行。”我把半空的咖啡杯子往桌面上一惯,“叫赵嘉竹谁他妈认识你啊!”

    他脸上装出来的惊讶被震了一下,变成了真的无语:“讲点道理好吗,你俩也不叫戚六陆七啊!”

    “念出来有区别吗?”我看着他。

    “也是。”赵嘉竹笑了笑,“而且你俩组合在一块儿特好认,我第二天就看出来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要喝拿铁了。当人遇到很难以置信的消息,往往需要通过进食来纾解,我一下子就把杯子底的拿铁端起来喝完了,居然也没再质疑它的混合口感。

    眼看赵嘉竹也喝完了,我们就各自又续了一杯。

    这时候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点柳橙汁了,因为就这一款拿铁看起来特别像啤酒,甚至顶上还有白色小泡沫。

    “你还真沉得住气。”我拿小木棍搅了搅,“Eden知道吗?哦Eden今天没来……”

    “Eden上礼拜就猜出来了,大聪明。”赵嘉竹说。

    我又喝了一口拿铁。

    刚刚还没什么实感,但此时此刻提到陆祈,我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了小时候玩扮家家酒,赵嘉竹和陆祈扮演首阳和毓阴的过往。其实时间太久,具体的画面早已消失在长河,仅仅剩下来这么一个概念。不过陆祈和他的关系其实一直比我和他的关系好。

    这令我顺便想起了一点其他的。

    “Eden给你做了一个橡皮泥小狗。”我说,“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赵嘉竹说。

    “还留着吗?”

    “留着。”

    “留好了。”我说,“那是他冒着大雨连翻窗户带间歇社牛,一路翻山越岭给你送过去的。虽然你俩再没机会能成了,权当安慰地想一想还是很浪漫吧?”

    “我是不是要给你颁一个最佳安慰奖?”赵嘉竹放下杯子看着我。

    ——

    我告诉他不用谢。

    ——

    “你不好奇他是怎么发现的吗?”赵嘉竹没在跟我继续相互伤害上绕圈子,他前进了。

    “你一说我就不好奇了。”

    “我提示你一下:太空日。”

    说着不好奇只是一种策略,谁知道赵嘉竹是不是也有看人干着急的爱好。

    不过太空日。

    那不就是他俩上着课又说又笑还咚了一下的那天吗?

    我对那天印象还蛮深刻的,因为正是那一天我拿错了AK的手机,因此第一次进入了赵嘉竹和AK的宿舍,自以为发现了他们秘密的一角。想来太空日那天赵嘉竹和平时不同之处也就是多了一个主题挂件,一个他自己做的滴胶小星球,里面有一团不是他做的癌细胞一样的不明生物,他还神神秘秘让我猜里面是什么。这个话题其实当场揭过去了,但此刻我额外花了几秒钟回想它的样子,莫名感到那些癌细胞分布的形状有些眼熟。

    “h”型的癌细胞。

    其实更准确讲,像两个h拼在一起,只有第一笔的顶端连着,细想下来像什么动物的头。

    ……什么动物的头?

    也就在这一刹那,我想起了陆祈以前送我的那条蛇,以及那团“癌细胞”长得多像发霉的橡皮泥。

    “你那个星球里边,”我说,“该不会是一只橡皮泥小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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