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死?”

    他的音色清冽,少年气的声线偏偏清冷,打断了昭南混沌的思绪。

    左不过是一死,他动手干脆果断,应当不会太过痛苦。

    她悠悠地睁开眼看他,他笑着,笑意不达眼底。

    神色缱绻温柔,一副你求我放过你我就真的会放过你的样子。

    伪君子,刚杀了一家子人还惺惺作态。

    怕不是个变态,昭南腹诽。

    陶昭南固然对生死无畏,但也不愿被折磨致死。

    她有一股直觉,若是当下无事,只怕之后的下场将会更是惨烈。

    女人神游天外的模样被他纳入眼底,如此生死关头的境地还能漫不经心地考虑些什么,这个女人真是颇为有趣。

    接着,她似乎是又联想到了什么厌恶至极的画面,微微皱了皱眉头又注视着他点点头。

    竟不是寻思着什么求饶的措辞。

    “你想死,我偏不如你意。”

    话毕,挥手利落地斩断了将她手腕勒出红痕的麻绳。

    陶昭南转了转手腕,这副身子还真是娇弱,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红痕。

    重生到这个世界,睁眼醒来时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入目便是木质架子床的顶部。

    习惯性地利索地从床上起身,她察觉身上拖沓的服饰不似平日轻薄,低头便瞧见了一身在她身上略显怪异的红裙。

    什么情况。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抬目瞥见屋内的不似现代的陈设,还有梳妆台前一面醒目的铜镜,她走到镜子前,从打磨得光滑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五官倒是与前世一般无二,可长袖下的肤色却白皙得刺目。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抚上自己的脸庞,细腻的皮肤手感好似抚摸柔软的布料。

    原来五官不变也能判若两人。

    前世长年累月地在土地里劳作,被太阳晒得黢黑的皮肤摸起来粗糙,也使得她比同龄人看起来更年长几岁。

    现在镜子里的人,她认得出是自己,又觉得不像自己。

    记忆里,她好像从没有这般漂亮过。

    不等她去思考眼下的情形,很快便有人大力地将房门推开,瞧见坐在梳妆台前的她,一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竟然这样快就醒了。”进门的老婆子毫不在意她能否听见,自顾自地说话。

    她换上谄媚的笑意,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扭着胯朝她走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哎。你很快就要到老爷家享福咯!可别哭丧个脸,来来来,我帮你盖上喜气的红盖头。”

    她直觉此人没好意,可她又不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该如何做,只得先将计就计。

    先前还哭闹不止的姑娘家现在突然就安静下来,媒婆还觉得有些奇怪。

    但她很快就转念,想她是想明白了,嫁给县丞老爷是件喜事,此后便富贵不愁了。

    送姑娘上喜轿时,媒婆拉着她的手:“我的好姑娘,你能想明白是最好咯。虽然老爷……”

    她欲言又止:“总之,你乖巧些,在府里也是好过的。”

    心思灵巧的陶昭南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什么话也没说。

    陶昭南当然不会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只是她并非先例,县丞早就有所准备,她才到屋子里,便有人捆上了她的手和脚。

    她没乖乖地坐在床榻上,而是等人一离开就扯开了盖头,从头上拔了根钗子慢慢磨麻绳。

    只可惜这钗子太钝,效果并不理想。

    后来的事情都发生得猝不及防,那县丞才半醉地踏入屋内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连绵不绝的哀嚎。

    他出门去唤小厮去瞧瞧怎么回事,那小厮去了就没再回来。

    取而代之的是,屠戮了他全家的一名少年。

    陶昭南在角落坐得久了腿脚发麻,扶着墙角摇摇晃晃起身,抬步欲走。

    “去哪儿?”

    昭南望向他的眼神奇异,他想象中她该是庆幸自己不杀她满含欣喜,他才能在她新生希望时杀了她,抹灭眼里炽热的光。

    但她的眼睛淡淡的,望向他空洞洞的,视他如无物。

    “你既不杀我,我便先走了。”

    “想得美。”

    昭南打也打不过他,干脆扶着柱子站在原地等着看他吆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一无所有,只一条无关紧要的性命,他要,她压根无计可施。

    他刚刚可是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杀了两个人,手段干脆,显然熟手。

    她有自知之明,她打不过他,也逃不走。

    “你的命是我救的那便是我的了。”

    料不到她有朝一日也能亲耳听见这种古早言情小说的肉麻台词。

    陶昭南高中未毕业就被迫辍学了,可她喜欢读书,读书养性,也让她见识了世界的广博。纵然无法在学校里学习,打工闲暇之余忙里偷闲去图书馆打发时间。

    图书馆的书是免费的,那里是她的天堂,暂时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和她一起打工的还有一个妹妹,只不过她并非因为家境潦倒才来打工,而是父母希望她磨练心性出来体验生活的。

    那个小姑娘天生单纯,活泼开朗,说不上漂亮也足够清秀,最喜欢看一些言情小说,还喜欢和她分享,于是乎,她也跟着看了些。

    不知怎的,她对着骆禅檀脑子里蹦出了两个字。

    病娇。

    骆禅檀自然是没有读心术能知道昭南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她看他的眼神愈发奇怪,既不畏惧也不厌恶,一缕烟似的什么也抓不住。

    让人觉得烦躁。

    “跟上。”

    昭南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该去何处,既然他让自己跟着,那她就跟着吧。

    随遇而安,是她从前就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她跟着他,他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能跟的上他的步子,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若她跟不上,他也就直接杀了她。

    他不需要一个累赘。

    昭南腿脚发软,这副身体的体质实在是太弱了,只是她除了手腕上有伤,其余都还完好,那便不是什么大事。

    “慢吞吞的。”

    昭南跟着他走到街道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眼前灯红酒绿,纵使她初初来到此地,心下也即刻了然。

    这地方,是青楼。

    骆禅檀半步子刚踏入云香阁,全场的喧闹声瞬间死寂一片,待陶昭南跟着他进了一间厢房掩了门,外面的喧嚣才又渐渐恢复了热闹。

    自从她给他下了病娇的定义,陶昭南下意识就猜测骆禅檀该又是杀了好些人才让他们对他退避三舍,一分一毫不敢靠近。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难怪她刚瞧着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一个个身子抖的跟筛子似的。

    骆禅檀所行之处,无人敢抬头望他,倒是有几个颇为大胆的略微偷瞄了她几眼,眼里带着好奇与探究。

    骆禅檀进了厢房便将身上沾满了血液的外袍褪去,也不顾及有异性在场,自顾自地脱了里衣,露出精瘦的后背。

    他无意识地观察身后的女人,如若那不要命的胆敢偷瞄自己,他立刻就能剜了她的那双中看不中用的眼睛。

    陶昭南一点儿注意力都没有分散到他身上,抵着下巴坐在桌子前低垂着眉眼思索着什么。

    怎会有人能在他身侧放松心神。

    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缺了根筋。

    “在想什么。”

    他掰着她的下巴在烛火的光下注视着她的眼睛,她若是说谎,他一秒就能分辨。

    朱唇叹气,视线飘飘然地落在他脸上。

    “想你日日杀人,为何不穿墨袍。这染脏的衣服你定要弃了的,日复一日,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陶昭南刚想说钱,下意识改口觉得说银子更为合适。

    她的脸颊被捏着,声音含糊不清,却也乖乖地答了。

    小说里的反派大多喜欢穿深色,尤其是墨黑色的衣服,行凶时血迹就不分明了。

    只有正派主角才爱穿白袍,一尘不染的白色锦衣方能体现正道之光,行迹白月般光明磊落。

    他这身月白锦衣,与丢弃在角落的那件几乎无差,就是暗纹不大一样。

    每日都换,当真奢靡。

    不过,他当是不差钱的。

    譬如刚刚屠杀满门的那户人家,家中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他随手取些也就够了。

    昭南的思维发散,平日里就爱胡思乱想,倒也不一定非得想些什么,就是自然而然冒出一些荒诞的念头。

    “就这?”

    骆禅檀冷哼了一声,松开了禁锢着她的手,他虽是保留了几分力气,也足以将她的脸颊按得通红,两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指印。

    她的牙齿与口腔内壁挤压在一块儿,口腔内磨破了皮,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

    “你不觉得,这红色与这白色相得益彰,美得惊心动魄吗?”

    他打量着她的眼神,企图从那双眼睛里揪出一丝一毫害怕与嫌恶的蛛丝马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

    “哦。”

    深井冰的思想果然不同于常人。

    “然后呢?”

    “什么?”

    骆禅檀难得露出诧异的眼神,他明明掌控着这个女人的生死,却又瞧不透她,不明白她的想法。

    “接下来要做什么?”

    “睡觉。”

    骆禅檀觉得无趣,翻身上床闭目养神。

    虽说是睡觉,但他浅眠,时常梦魇,梦中孤魂野鬼索命。

    他不惧怕这些,长久了总是心生躁意,便不爱睡了。

    更何况,他得时时刻刻警惕着有人来找他偿命。

    他耳力灵敏,清浅的呼吸声传入耳畔。

    他睁眼侧目,那胆大妄为的女人趴在桌子上好眠极了。

    他肆意地打量着她,人的容貌不过是包裹着白骨的外皮,与猪狗无异。但他是知道美丑之分的,这女人,长了一副他最厌恶的皮囊。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他善于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人死前的惊惧与卑微,是他最喜欢的嘴脸。

    看着那些人跪地求饶,又隐忍恨意无可奈何只得如畜生般求他,言听计从为一条生路。

    多么有趣,多么畅快,滚烫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点燃他心中的无名火。

    可是这个女人,出乎意料的跳脱。

    剑刃架在她纤细雪白的脖子上时,她的眼中既没有求生的迫切也没有求死的恳切,如秋日落叶随风散,飘零自由。

    旁人视他如野兽,畏惧他,躲避他,纵然有一两个大胆靠近的,也都是有所图谋,要他命亦或图他色。

    可这女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过去了,趴在冷硬的桌子上还睡得这么香甜。

    他走近到她身边,故意将椅子踢了一脚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想看看她惊醒的模样,会不会瞪大了眼睛像兔子一样。

    不料她也只是歪了个头继续睡了。

    陶昭南今日身心俱疲,本以为来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会一夜难眠,这具身子才走了一段路就气喘吁吁,现下疲惫得一躺就倒。

    生活在和谐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里的陶昭南亲眼所见惨无人道的屠杀场,若说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是不可能的。

    梦里,是她八岁那年。

    她和同学们到河边浆洗衣服时,乍然见到了一具浮尸飘到岸边。

    身体全都泡得肿胀了,面目全非,男女不分。

    当晚她就发了噩梦,一连几日高烧不退,烧得意识都模糊了。

    画面一转又到她被车撞飞时眼前的最后一幕,是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

    她瞧不见自己,但心里却想,自己的死相肯定丑陋极了。

    脑浆飞溅,白色与红色相间,身体动弹不得地躺在血泊之中。

    她觉得窒息,想要喘气从梦中惊醒。

    醒来就看见漆黑夜色中一抹白色立于眼前,不是那个变态是谁。

    他掐着她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的杀意来得毫无征兆,刚刚不过是判了她死缓,最终还是要死的。

    她闭上眼睛,不想看他。

    自|杀需要足够的勇气,她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没有了那种决心。

    可若是由旁人动手,她倒是好接受得多。

    逆来顺受,温顺得使人心烦意乱。

    窒息而死可不是什么一瞬间的事,人体面临死亡是会止不住地挣扎的。

    她漂亮的五官揉在了一起,手指紧紧攥着又无意识地抽搐,痛苦难抑。

    罢了。

    慢慢箍紧的手又松开,她低着头用力地喘息,胸腔剧烈地起伏,肺部贪婪地吸收着空气里的氧气。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虽然喘上气了,但那股子疼痛却缓慢地刺激着她的感知。

    她宁愿他掐死她,也不愿他突然心慈手软。

    下一次,还不知是什么死法。

    他似乎是看懂了她泛着生理性泪水的瞳孔里隐隐藏着的失落,笑得张狂。

    这人,不仅是个变态,还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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