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外头有人寻你呢。”阿婶拉开帘子往厨房里喊了一声。

    她探头一瞧,结果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正纳闷着人跑哪儿去了,忽地,厨房里又冒出声响来。

    “哎,这就来了。”

    阿婶顺着声音张望,才发现这人啊,正蹲在灶台底下,难怪她刚刚没看见。

    栾枝才将蒸着糕点的蒸笼放上烧水的大锅,又走到灶台边蹲着查看柴火烧得旺不旺。

    她起身放下手中的火钳,走到水池子边洗干净了手往外走。

    “阿婶,是谁找我啊。”栾枝从厨房里出来,见阿婶拿手指了指方向,扭头去看。

    来人她从未见过,并非熟识之人。

    她在宫里头待过两三年,是见过世面的,也曾见过不少王孙贵胄。尽管如此,她仍不得不说,眼前的少年容貌俊朗,更是气度非凡。

    不光看着他身上穿着的长袍是由价值不菲的绸缎裁制,还有他腰间坠着的青玉坠子,瞧着成色上佳,应当也是珍贵之物。

    她五指攥着围在身前的襜巾,打量着站在铺子前的少年,思忖他究竟是何身份。

    莫不是骆朝的什么官员王室,知晓了她羯胡族人的身份,是要来捉拿她的。

    她的阿兄是羯胡族的禁军首领,也接触过不少羯胡中的军将,她十分熟悉这些人身上的一股气息。

    与所谓的“血腥气”不大相同,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曾杀过人的杀气,莫名让人感到危险。

    她不禁下咽了一口口水,转瞬脸上仍挂上一副不知就里的微笑,笑着问他。

    “阁下是。”她强掩着内心的慌乱,往他站着的方向走了两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栾恒的妹妹,栾枝。”

    骆禅檀侧目扫视她一眼。

    果真是栾恒的亲妹,模样长得与栾恒有几分相似,轻易就能辨认。

    他一眼就瞧出了栾枝的不安,骆禅檀脸上虽然没有笑意,却收敛了身上的戾气。

    听他提及兄长,栾枝不仅没有松气,反而更紧张起来。

    难道阿兄被抓了。

    她没有立刻承认,只是终归年岁不大,难以控制面上的神情,栾枝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下落。

    似是察觉到自己脸上没了笑意,栾枝频繁眨着眼睛,僵硬地扯嘴角笑,又问:“不知阁下有何事。”

    她几乎是做好了最坏的预料,无非是黄泉路上走一遭。

    她压根没想过,自己还能从灭顶之灾逃过一劫。

    栾枝咬咬牙,大着胆子直视那男子的视线。

    看着面前少女脸上视死如归的神情,骆禅檀心中并未生出什么特殊的情绪。

    不合时宜地,他不禁脑海里浮现出陶昭南初见他时一副不怕死的淡然模样。

    许是他没有要杀栾枝的意思,所以见她害怕自己,也没有了猫瞧玩弄于股掌之中老鼠的快慰和兴味。

    他淡淡开口:“我有事询问姑娘,可否请姑娘与我到旁边叙谈。”

    栾枝攥着襜巾的手微微放松,眉头也跟着稍稍舒展开。

    注意到他身上还佩着长剑,若是他是来索命的,她如何也逃不掉。

    为了阿婶阿叔,她也不能逃。

    她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到了一处空地,那里还有一个人正牵着两匹马。一黑一白的两匹马落在她眼中,跟黑白双煞似的。

    走在她身前的男子停下脚步,她隔着他三四步的距离也跟着顿住。

    他们离不远处的一人两马还有段距离,是那个人听不到他们之间交谈的距离。

    “是你兄长令我来寻你的。”

    用这句话开头,接下来的问话兴许会容易些。

    骆禅檀难得耐下性子,打算慢慢问。

    “你曾在清乐公主的宫中侍奉过,是么。”

    乍地提及清乐公主,栾枝也是忽然愣住,然后才茫然地颔首承认。

    她的脑袋还没有从这个人是阿兄让来的逻辑上转过弯来,更没想明白,这个人与王妃之间是什么关系。

    “清乐公主嫁到羯胡后,过得如何。”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栾恒,现在又问了栾枝一遍。

    大概是骆禅檀固执地认为是羯胡族人待公主不好才使骆清乐不幸亡故,而非其他原因,才对栾恒的话恍若未闻。

    “王上待王妃极好,王妃初来羯胡时不习水土,还特意从骆朝请了厨子给王妃换着法做家乡菜。”

    栾枝是侍奉骆清乐的宫女,纵然不是贴身侍婢,也是日日与骆清乐生活在一处的。她的所见所闻比栾恒这个外男要看得清楚,她的话,应该不会作假。

    “清乐公主在……离世前,可否有什么奇怪之处。”

    栾枝不解地喃喃:“奇怪之处?”

    “清乐公主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为何会骤然离世。”

    栾枝微张着唇,垂眸思忖了片刻,欲言又止地抿唇,神色很是纠结。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道:“王妃的病也并非是突如其来。”

    “有段时间,王妃极其嗜睡,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半日都在睡着。那时候,王上寻了医师来诊治,也未瞧出什么异样。”

    她越说语速越迟缓,顿住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

    “再后来,王妃的胃口和精神都不大好,整个人愈发地瘦削。王上瞧着不对劲,又寻了其他的医师来看,仍没查出缘由。”

    “王上就派人去宫外寻江湖上的名医来瞧。”

    羯胡王寻找的江湖名医,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游医吴知岁。

    吴知岁四处行医,行踪不定。羯胡王花了重金求得他的踪迹下落,派人去请其到宫中为王妃医治怪病,这消息当初也传遍了羯胡。

    也因此,世人都赞羯胡王情深似海,是个痴情种。

    帝后和谐,是桩美谈,也有益于王室名声,故没有特意遮掩。

    “诊治的结果是什么。”栾枝迟迟不张口,骆禅檀主动问她。

    栾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解释:“当初吴大夫为王妃诊治时,殿中只留了桃夭姐姐和王上。王妃究竟是什么病,只有他们知晓。”

    “桃夭姐姐,就是王妃的贴身宫女。”

    “我知道。”骆禅檀沉声应道。

    他知道?

    和他交谈下来,栾枝多少感觉到他对自己并无恶意,也没有刚开始那般恐惧他了。

    他费心找到她,问的都是关于王妃的事情,又认识桃夭姐姐。

    她心中有个猜测,眼前的男人,不是王妃的亲族,就是爱慕王妃的人。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的身份都是非富即贵,王胄望族。

    “你是否知晓桃夭的下落。”骆禅檀直直望着她,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栾枝看穿。

    栾枝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眼神飘忽地垂向一侧。

    这个反应,显然她是知晓的。

    但她态度迟疑,又抬眼瞄了骆禅檀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骆禅檀没有出声催促她,而是从怀里掏出方手帕来。

    素帕里包着半枚玉佩。

    双玉成珏,阴阳两块玉佩可合二为一。

    看着少年从怀里拿出素帕,栾枝先是睁大了眼睛,感到意外。

    眼前的少年看着不像是会随身随带玉佩的性子。

    仔细看清那玉佩上的花纹样式,她更是惊讶。

    她曾见过王妃手上有一块和他手上一模一样花纹的玉佩,是这玉珏的另一半。

    有时殿中只有王妃一人,她偶尔就会拿着那块玉佩轻轻抚摸,神色极其温柔。

    一般鸳鸯玉珏都是有情人的定情物,定了情的男女一人一半。

    有一次她意外瞧见,还以为是王上送王妃的礼物。

    “娘娘,这是王上送您的玉佩吗。”她单纯地问道。

    王妃收起手中的玉佩,将玉佩放进锦盒里,摇头否认。

    看着王妃默默把玉佩收好,栾枝还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闭嘴不言。

    王妃注意到她不自然的神色,轻笑着向她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般。”

    王妃是她的主子,主子本是不必和下人解释那么多的。

    王妃告诉她,这玉佩是她母亲留给她的物件,也是她外祖母的遗物。

    “王妃这是想家了吗。”

    王妃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时候的栾枝根本不懂,为何王妃的脸上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在她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各地后,她忽地就明白了。

    王妃不仅仅是想家,那神情中,有难过也有遗憾。

    她远嫁到羯胡,一辈子都要留在异乡,与家人天各一方,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如何能不难过。

    “这玉珏本是母后留给吾的嫁妆。”

    “那为何只有一半了呢。”

    王妃叹了声气,眼角似乎沁出了些湿润。

    她嘴角勾着苦涩的笑,低落又温柔地说:“还有一半,吾留给了吾最放心不下之人。”

    栾枝感觉自己说的话好像勾起了王妃的伤心事,心中虽然好奇那个令王妃放心不下的人是谁,也不敢再问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王妃如此难过。就是在王妃刚来羯胡时,吃不好睡不香,身体发热不舒服时,她也没有见王妃落泪埋怨过。

    她始终笑吟吟的,像是春日里的花。

    “那个人,是吾的阿弟。吾出嫁前,还和他闹了别扭,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原谅吾。”

    栾枝抬头去看王妃,想安慰说不会的。

    抬头发现,王妃侧着头去望窗外的紫檀树,不像是在同她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那棵紫檀树,是王妃刚住进王宫时,王上问她要添些什么物件,王妃自己说想在院子里栽一棵紫檀树。

    过了好一段时间,王上命人从南方移植来的紫檀树终于栽在了院中。

    可惜,紫檀木不适宜在西北之地生长,冬天的时候就被冻死了。

    院里留着枯了的紫檀树,王妃还是时不时地去浇水,更像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现在,看到了王妃手中玉佩的另一半,她惊讶之余,完全相信了这个人不会伤害桃夭姐姐。

    “其实,我并没有桃夭姐姐的确切消息。”

    “但是我曾在豫章郡见过桃夭姐姐,我让她同我一起来漓州,她说她要回京城。”

    骆禅檀没有猜错,桃夭果然是要回京城。

    但这也代表着,骆清乐的死,确实有蹊跷。

    骆禅檀想问的事情都问清楚了,他拿出一袋银两交给栾枝,权当谢礼。

    钱袋里沉甸甸的,栾枝打开一看,里头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这我不能要。”

    栾枝急着要将钱袋还给骆禅檀,但他双手都放在身后,不收。

    “这是你应得的。”骆禅檀背身就要走。

    “等等。”

    骆禅檀回头,栾枝大着胆子叫住他,看到他那双冷漠的眼睛,心里头突然有点打退堂鼓。

    但一想到他是王妃的阿弟,她又有了勇气。

    “王妃生前一直时不时地抚摸玉佩,还在院中栽了棵紫檀树。”

    “不过那棵树枯死了。”这句话,栾枝说得很小声。

    “王妃一直挂怀你,总是自言自语,说对不起你,怕你不原谅她。”

    骆禅檀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神色不变,唯有那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睛里露出了破绽。

    “谢谢。”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人道谢过了。

    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还有正常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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