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千稚,东风春花飘入城,来年残柳不见春。

    皇宫深几许,多少正值韶华的女子入宫再也走不出这廊腰缦回的囷囷宫殿,仰头是锁春秋的四方天,低头是数落叶的空庭院。

    但就在这高墙深宫间,风声从未停歇。隔墙有耳,经宫人们口口相传的消息又传入贵人主子的耳朵里。

    在这宫里头,压根就没有能真正深藏的秘密。

    太子妃身边的彩芸姑娘到百蕴阁来要人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又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你说什么。”皇后讶然地微微睁大双目,盯着在她面前跪地的宫女。

    她震惊得忘了手里头还握着一盏茶盏,倏地松手,茶盏从半空中坠地。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瓷器在地上四分五裂地碎开。

    茶盏破裂的声音又让皇后回神,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口气又叹息,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宫女更显恭谨地伏低身体,轻声地应答道:“太子妃去百蕴阁要走了陶昭南。”

    仿佛感觉到额头上的神经在跳动着,紧绷得让人头疼。

    皇后抬手扶额,很是疲倦地敛目,无奈地让眼前的宫女起身退下。

    太子妃是个柔软性子,自幼身体孱弱,被家中人送到秣陵,由她的外祖母抚养。

    祝娥初入京都,是四年前,在她年十六时。她的外祖母年逾六十,照顾她有心无力,而祝娥那时候的身体也调养得有所好转,就又回了京城。

    她回京之后恰逢骆帝寿辰,身为丞相之女跟随父亲进宫,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后陛下下旨,给她和太子殿下赐婚。

    是以,祝娥并未与清乐公主碰面过,更不知晓太子与公主之间的那些瓜葛。

    既然她没有见过清乐公主,就不会将陶昭南与骆清乐联系在一起。

    那么,太子妃主动去百蕴阁要人,自然也不会是她自己的主意。

    太子已经与陶昭南见过面了。

    孔嬷嬷蹲在地上,伸手将茶盏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慢慢拾起,放进掌心。

    她抬头望了一眼蹙着眉头,满面愁云的皇后,缓慢地直起身子起来。

    睁眼的皇后瞥了一眼身侧的孔嬷嬷,担忧地问:“这该如何是好。”

    “当年因为骆清乐那小妮子,安城险些被拉下太子之位。如今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个和那孽畜模样相似的宫女……”

    一提起骆清乐,皇后就不禁想起贵妃,眉头紧缩,咬着牙忿忿道。

    “难不成,安儿是想同他父皇一般……”

    听着皇后越说越不顾忌了,孔嬷嬷连忙制止,哎呦了一声。

    “娘娘慎言呐。”

    陈年往事,是宫里头的禁忌,也是陛下的大忌。当年知晓那件事的人,大多数都被陛下灭了口,皇后贵为皇后,是如今活在世上极少数的知情人。

    要是让陛下知道皇后娘娘无意间提起那件事,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风波呢。

    或许,比陶昭南的存在还更危及太子的地位。

    皇后一时着急慌了神,口不择言。

    被孔嬷嬷这么一提醒,皇后就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抬首猛地吸了一口空气,昏昏沉沉的脑袋立刻清醒过来。

    孔嬷嬷将手里头的瓷器碎片放在桌角边,又给皇后倒了一杯温茶。

    温茶被递到皇后手心,孔嬷嬷宽慰道:“人才刚被接到东宫,娘娘不必急于对付。”

    “太子殿下正在兴头上,娘娘在这个时候出手,不就是往火堆里倒水呢嘛。”

    “要是火没扑灭,还溅了自己一身火星子,引火上身不是么。”

    皇后静默不语,饮了一口热茶,将胸口的那股无名火给压了下去。

    “本宫知道了。”皇后将茶盏放到手边的几案上,“没必要为了一个宫女,反倒闹得本宫与太子母子生分。”

    “娘娘明白就好。”

    彩芸到百蕴阁传达太子妃的旨意,胡掌仪听后怔愣了一瞬。

    皇后口谕让陶昭南去翎羽殿,而现下太子妃又来要人.

    她还是得遣人到椒房殿去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彩芸姑娘,待下官寻人接替了陶昭南的差事,就让她到东宫去当差。”

    彩芸没有异议地嗯了一声,她巴不得陶昭南不要到东宫,与太子妃分殿下的恩宠。

    目送彩芸离去,胡掌仪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

    她转身对身边的文婵说:“你去将陶昭南唤来,我要见她。”

    “诺。”文婵应声后退下,立刻往翎羽殿去。

    翎羽殿内,陶昭南正帮着淑太妃用杵臼碾磨草药。

    文婵的到来,淑太妃与陶昭南主仆二人都并不意外。

    关于陶昭南的事,文婵什么都没说,只是给淑太妃行了礼,传达了胡掌仪的意思。

    “掌仪有要事寻昭南,请昭南姑娘同我去一趟。”

    陶昭南侧目朝淑太妃投去一个视线,淑太妃拿起陶昭南放在桌上的石臼,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二人。

    语气毫不在意:“去吧。”

    宫道上,文婵走在陶昭南的前头,她回首轻轻瞟了一眼身后的陶昭南。

    她低垂着头,和她间距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如她初见她时的恭顺谦卑。

    当时她只觉得她性子沉稳,在一群毛毛躁躁的采女中间显得格外突出。

    却也不曾料想,她会受宫中贵人们这般“待见”。

    文婵收回视线,默然在她前面走着,多余的话是一句也没有说。

    “奴婢拜见掌仪大人。”

    “起来吧。”

    胡掌仪注意到她掩在宽袖里红肿的手指,伸手去握她的手。陶昭南下意识想躲,忽然意识到对面的人是百蕴阁地位最高的掌仪,又顿住了动作。

    “怎么冻疮生得这么严重。”胡掌仪拉着她的手,左右翻看她肿得像是萝卜似的手指头。

    陶昭南只摇了摇头,不太自在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掌仪大人,这不碍事的。”

    “怎么不碍事,难道你不疼不痒吗。”胡掌仪无奈叹气,“文婵,你去取些冻疮膏药来。”

    冬日里,宫人做活难免会生冻疮,百蕴阁中也常备着冻疮膏药。

    胡掌仪命文婵取来的是上好的冻疮膏药,虽然淑太妃也亲手做了冻疮膏药给她,但所用的药材必然是比不上百蕴阁的。

    淑太妃虽是贵妃,但终究是被遗忘在宫里的老人了。她能藉着卓泽兰的关系要些药材,却也不是什么名贵珍惜,难得的。

    而百蕴阁内,尤其是万乐宫的乐师,若是被贵人所喜,未必比不上被皇帝宠幸又被遗忘在脑后的妃嫔们。

    因而,她们所用的东西,也都是贵人们赐予的好东西。

    “拿回去好好擦擦,免得这纤纤玉指都成了棒槌。”

    “奴婢谢掌仪大人。”

    胡掌仪很是欣赏陶昭南身上宠辱不惊的从容,看着她的眼神中慢慢多了一丝同情。

    被太子和皇后娘娘同时盯上,可不算是件好事。

    就像是被两只豹子死死咬着撕扯的鹿,轻易就没了性命。

    胡掌仪这才慢慢提起寻她的目的:“你不必回翎羽殿伺候了。”

    陶昭南应了声诺,没有主动开口询问自己要去何处当差。

    胡掌仪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她淡淡的,让人很难看出她内心真正的心思。

    不过,胡掌仪在宫中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力也是非比寻常。

    她瞧得出来,陶昭南是已然知晓了此事。

    如此,胡掌仪也不再兜圈子。

    “你拾掇拾掇,过两日就去东宫当差吧。”

    “诺。”

    彩芸回宫后,将胡掌仪的话转达给了太子妃,太子妃并未有过多的反应。

    仿佛这东宫,无论是她一枝独秀,还是姹紫嫣红地繁华开遍,她都不在意。

    “太子妃,若是那陶姑娘来了东宫,我们是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待她,还是以同等的身份待她呢。”

    太子妃刺绣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沉思了片刻,说:“她如今侍奉太妃,是长使吧。”

    “是。”

    彩芸暗自腹诽,虽是长使,可太妃的长使与东宫的长使又如何比得。

    “那便先提了她做良使吧。”

    一次破格提拔两级,还是东宫的良使,再升两级就要与她平起平坐了。

    彩芸语气闷闷的:“太子妃,就算是太子重视,可太子还没有说要给她什么身份。”

    “太子妃是不是太优待她了。”彩芸灵机一动,脑子里闪过一个坏主意,“趁着殿下不在,您不先给她立立规矩吗。”

    太子妃不知是轻笑还是叹息,接着摇头:“何必为难她,殿下既重视她,本宫刻意薄待她,在殿下眼中,岂不是成了妒妇。”

    彩芸下撇着嘴角,心中明白太子妃所言有理,但还是为太子妃感到不平。

    “你不要节外生枝,否则,本宫也保不住你。”祝娥警醒她。

    “奴婢知道了。”

    彩芸退出殿内前瞥了一眼又继续绣里衣的太子妃,她跟个没事人一样,完全不着急。

    她想,太子妃上辈子定是慈心的菩萨。

    待殿中只有祝娥一人时,她从旁边的衣箧中取出了另一间颜色一模一样的里衣。

    她手中的这件,上头绣的是赤鸟和祥云,而从衣箧里取出来的那件,上面绣的花样是鸳鸯和荷莲。

    祝娥将绣着祥云的里衣放到一边,取出针线慢慢开始绣另一只成双成对的鸳鸯。

    鸳鸯交颈,情意绵绵。

    祝娥眉眼柔情,一边绣一边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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