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虽位于京郊的一处偏僻山林间,拾阶而上却不见杂草丛生,可见有人勤于洒扫。

    脚下蜿蜒向上的石阶被扫得干净,唯有几片应是刚刚从枝头落下的落叶,零星地掉落在路中间。

    从山脚步行至山腰已有两刻钟,抬头依旧不见山路尽头。

    眼前满是郁郁葱葱的枝繁叶茂,入目是深浅不一的绿意。

    山林间寂静得只听得见风声,陶昭南一时心中起了好奇,骆禅檀究竟要带她去往何处。

    她放下手中提着的裙摆,停下脚步稍事歇息,随即身后传来一声轻声询问。

    “累了。”骆禅檀迈步到她身侧,将手中的水囊递到她手边。

    “喝口水解解渴。”

    她侧目快速地扫了骆禅檀一眼,他气息平稳如常,完全看不出是爬了两刻钟山路的模样。

    陶昭南心中那一点点躁动的逃跑心思也立刻平息。

    口舌干燥生不出津液,她的确有些口渴,既然自由不可得,那也不必为了怄气委屈了自己。

    她从他手中接过水囊,往口中灌了几口。

    水囊外用牛皮包裹以防刀剑刺破,是以自重就已经沉甸甸得压手。内灌清水,陶昭南需用双手才能抬起水囊,让囊中的水流入口中。

    水囊偏重,又因出水口大于唇口,难免水会从唇角溢出分毫。

    她将水囊递还给骆禅檀,感觉到唇边有湿润触感,有意拿袖子随意抹干。

    骆禅檀伸手按住她抬起手臂的左手,陶昭南不解地看向骆禅檀。

    他先是接过沉得让她手臂都伸不直的水囊,再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递到她面前。

    陶昭南垂眼瞥了一眼他手中靛青的素帕,隐隐有一股沉香窜入鼻端。

    沉香浓郁,是一股微辛的甜香。

    方才还未闻到有香味,所以这香味应当就是从他手中那方帕子上飘来的。

    陶昭南没有接,而是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方帕子轻轻擦拭唇角。

    她并非是没带帕子,只是刚刚没有空余的手从袖中取出手帕。且她不甚在意细节,自觉拿袖子擦去唇边水渍也无所谓。

    不过是清水,并不会在袖口留下痕迹,过一会儿也就风干了。

    骆禅檀拿着帕子的手悬直在半空中,被拒绝了似乎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地收起手中素帕放回怀中。

    “可要再歇会儿。”他问。

    “不必。”她拒绝得干脆。

    陶昭南继续拎着裙摆抬步往上,骆禅檀则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她走在前,因着台阶的高度,他需要抬眼才能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眼前女子后腰纤弱,腰杆却如松柏挺直。

    看着陶昭南,就像看着一株荒漠中生出的花。

    他想要折断这朵花据为己有,却也清楚一旦将花杆折断,花朵不久也会枯萎。

    所以,他耐着性子,有意一点点地刨开深埋她根茎的沙土,想将她连根一齐带走。

    他不光想要她的人,也想要她的心。

    要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又走了一刻钟有余,终于走到石阶尽头。

    眼前一片黄墙青瓦,陶昭南看向寺门中央墨底金字的牌匾,上头写着云龙寺三字。

    骆朝向佛之人无几,显然,这座寺庙的香火也并不兴旺。

    山门前除却她和骆禅檀,再未见其他人影。

    依陶昭南看来,骆禅檀并非信佛之人。

    不止是佛教,他根本就非信教之人。

    既无信仰,又因何来此。

    骆禅檀走到她身侧,侧目察觉她脸上的疑惑纳闷,轻笑一声。

    陶昭南直接问他:“为何带我来这儿。”

    “自是带你来求神拜佛,早些远离我这个瘟神。”

    也就是骆禅檀能如此玩笑,毫不在意地称呼自己为瘟神。

    陶昭南轻哼一声,嘴角微微上勾,笑意轻蔑,双眼无情。

    她人站在寺庙之外,也无惧言语冒犯神明,犯下口业。

    “若求神有用,天下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可怜之人。”

    事实上,她也不相信世上有所谓普度众生的神明。

    骆禅檀嘴角弧度更显,噗嗤一声笑出声。

    “你说得对。”

    陶昭南注视他含笑的双眼,等着他说出此行真正的目的。

    “不必如此认真,不是什么大事。”

    瞧她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失骆禅檀笑道出他们前来的目的。

    “不过是听说此处的素斋做得极好,带你来尝尝罢了。”

    陶昭南有片刻怔愣,意外骆禅檀来云龙寺会是这么单纯的原因。

    她还以为,他又要让自己接近什么人,替他办什么事。

    骆禅檀自己也说过,他是个有利可图之人,他做事为利,不会白白浪费力气。

    自然,他总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些什么作为回报的。

    “你不必费心思做这些。”陶昭南语气平平,“你从前待我如何,今后仍待我如何即可。”

    终归她人在他手中,还不是任凭他摆布。

    他不是坚信只要能握住软肋驱使对方为己办事即可,又何须费心思要她一颗忠心。

    大概又是他的恶趣味吧。

    骆禅檀忽然朝她身前走近一步,他的面容在眼前放大。

    陶昭南清晰可见他眼中的玩味,心中所想又多了几分确信。

    “哦?我从前是如何待你的,说说。”他挑眉问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骆禅檀之间的距离。

    “你既不肯放我,也不必费心让我改变心意。你不许我走,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更不害怕触怒他,直言直语,让骆禅檀即刻变了神色。

    骆禅檀唇角弧度不落,上齿紧咬着下齿,盯着她的眼神变冷了许多。

    她的那张嘴喋喋不休,总是惹得他不痛快。

    可他强忍着没发作,转身撇过头迈步往寺庙中走,不和她计较。

    陶昭南也没耍小聪明想趁机逃走,缓步跟上。

    这会儿还没有到午时,庙中和尚正在敲木鱼念经,陶昭南和他都没有打算上香,就站在院中的一棵玉兰树下避日等着午膳的时候到来。

    他们头顶上的白玉兰开得正好,满枝雪白,风动正巧吹落其中一朵,恰巧落在骆禅檀的肩头。

    骆禅檀随手捻起掉落的白玉兰花茎,拿在手中把玩。

    “你可知,我为何取名禅檀。”他突然问。

    他的名字,听着就像信佛之人。

    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在这个时候提起他名字的由来。

    在宫中之时,陶昭南曾听说,骆帝是在越昭仪宫中瞧见幸才人美貌后临幸了她。

    骆帝多情,宫中嫔妃数多,无名分者更是难计其数。

    偏偏这位幸才人不光是越昭仪身边的贴身侍女,更是在一夜临幸过后查出了身孕,才被封为才人。

    一夜就有了身孕,于是赐封号幸。

    奈何这份幸运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六殿下降生不过三四年,越国起兵叛乱。平定越国叛党之后,越昭仪和幸才人就都被一同除去。

    还是极为残忍的汤镬之刑。

    若不是贵妃出言保下骆禅檀,他如今应该也是身首异处了。

    除了对贵妃,骆帝的喜欢总是转瞬即逝的。

    是以,骆帝封幸才人后,连六殿下降生之时都未驾临过她的宫殿。

    更别提为六殿下取名一事了。

    传闻中,六皇子的名字是他的母妃为他取的,所以与其他皇子都不大一样。

    皇子的名字一般不是由皇帝御赐就是由太常呈上选好的字由皇帝选择。因此,皇子们的名字大多都是代表着美好的期待和宏大的愿景。

    骆禅檀的名字,有种不染尘世的脱俗感,更别说像一个皇子的名字了。

    陶昭南陷入沉思,但没有回答。

    骆禅檀忽然松开了手中的玉兰,任由花朵从他的手指尖滑落掉在他的脚边。

    耳边是和尚们的郎朗诵经声,他说话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禅檀,禅是静心,檀乃好施。”

    接着,他冷嗤一笑,陶昭南听出他的自嘲。

    “我的母妃希望我成为一个好人。”他看向殿中肃穆佛像,心中无任何动摇,“但我显然成为了另一种人。”

    神暗司杀戮,是蛇蝎,是恶徒,是被人唾弃的存在。

    实在和好人沾不上一点边。

    他这样的人,死后也是要堕入阿鼻地狱的。

    他又转头看向陶昭南,陶昭南脸上无喜无悲,落在骆禅檀眼中,就和殿中那泥塑的佛像无甚差别。

    骆禅檀从来都不需要神佛的救赎,他不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步。

    如果他怯懦,他退缩,就走不到今天。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他要的,是拉人与他一起堕入地狱深渊。

    陶昭南没有说任何宽慰他的话,和他比起来,自己的名字更像是一个笑话。

    就在这一刻,一声浑厚悠扬的钟声传来,诵经声也停下。

    骆禅檀的心思被钟声敲醒,二人之间略低沉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他换上轻松的语气,脸上亦是不真切的笑。

    “午时到了,去用素斋吧。”

    骆禅檀先迈步转身的那一刻,陶昭南忽然转眼,用一种想要将他看穿的眼神注视他的背影。

    他方才,是在同她交心吗。

    有那么一刹那,陶昭南仿佛看清了他面具下的真面。

    但也只在那么一瞬间,他又重新戴上了那副假面。

    骆禅檀,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是从我身上寻找骆清乐的影子,还是享受着折磨一个人的快感。

    陶昭南收拢思绪,不再深想下去。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无论何种缘由,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

    从前堂往后堂去,路过后院,院中栽了一棵菩提树。

    菩提树上,红色的祈福带随风飘逸。

    树下有一女子,踮起脚尖将手中红条尽力系在高枝之上。

    但力有所能及亦有所不及,她不曾凭借外力,踮起脚尖也只能是堪堪够到下方的树枝。

    她将祈福带系在枝头上,在树下闭眼双手合十祈愿。

    许完愿后,她再抬头瞧了一眼她系着的那条红条,眼神虔诚。

    “走吧。”她转身对身侧的小侍女说。

    侍女也笑着说:“小姐诚心诚念,据说云龙寺求姻缘特别灵验,小姐一定能得偿所愿。”

    “但愿如此吧。”小姐温柔浅笑。

    她们的对话落在错身而过的陶昭南与骆禅檀耳中,骆禅檀用余光扫了一眼菩提树。

    眼中有冷漠,也有不屑。

    将愿念寄托外物,又有何用。

    想要的东西,该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去夺,去抢。

    此时的骆禅檀还未想到,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一日,亲手将写有所求的红条系在高枝之上。

    成为此时他所轻蔑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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