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夕阳将落,马车行至驿馆门前,明济舟先行下了马车。

    陶昭南随后从车厢内弯腰而出,抬眼瞥见马车下明济舟朝她伸出的半截手臂。

    一瞬间,陶昭南脑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骆禅檀的模样。

    只是,他可不同明济舟这般文雅,伸出小臂供她扶持。而是强势地拉住她的手腕,拦腰将她抱下马车。

    再一眨眼,思绪回拢,眼前是朝她浅笑的明家公子。

    陶昭南双手提着裙摆,伸手轻轻搭上明济舟的小臂,下了马车立刻就收回了手。

    “多谢公子。”

    她往后撤了一步,与明济舟拉开一步距离,眼眸低垂向他微微颔首。

    “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若是事事言谢,这一路上,姑娘要道谢的次数可不少。”

    明济舟亦垂下手臂,玩笑着同她说。

    的确,明济舟助她,若只是言语上的道谢,实在不足以相抵。

    轻飘飘的几句谢,不过是自己心理上的慰藉。

    车夫牵着马匹往后院走,她则是同明济舟一前一后地走进驿馆。

    明济舟向驿承出示了符节后,要了与人数相符的厢房。

    虽是朝廷官员,却也并非想要开几间厢房便可要几间的。

    “这位姑娘是……”驿承略疑虑地上下打量了陶昭南两眼。

    她的脸是用帕子擦拭干净了,但身上的衣服沾了些尘土,看着实在狼狈,不像他们的同行之人。

    明济舟并不慌乱,笑着解释:“这是我的侍女,只因方才在湖边洗果子时不小心脚滑摔了一跤才如此。”

    “让驿承见笑了。”

    眼见驿承眼中的猜疑消散些许,明济舟又问:“可否劳请您让人备水给我这侍女清洗一番。”

    明济舟挪动一小步在她身前,宽大的后背将她挡在身后,面前驿承的神色瞬间从怀疑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笑吟吟地对明济舟点头道:“这是自然,大人先上楼,我一会儿就让人送热水上去。”

    “多谢。”明济舟客气道谢,语气平淡。

    上楼后,明济舟将其中一间厢房的钥匙交与她手中。

    铜制的钥匙握在他的指尖,他的手与他的人一般看着温润,指节分明却不过分纤细,又不似寻常百姓的粗粝。

    视线从他的手中收回,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还未开口他便先出声。

    “你是女子,终归不便。”

    “我同阿朗都是男子,住一间也无甚。”

    阿朗是方才驾车的车夫,也是明济舟身边的侍从。

    说完,他将钥匙放进陶昭南手心。

    “陶姑娘不必拘束,便是换做其他女子,我也会如此。”

    是了,明济舟身为明家长公子,周规折矩,不过是出于礼仪如此。

    眼瞧着陶昭南眉眼舒展,明济舟于心中无奈笑笑,他从前从未觉得有一个女子需要如此“哄”着与他往来。

    倒也不算明济舟夸大,明家在扬州素有名声,明济舟更是扬州万千少女的闺中梦里人。

    只有女子上赶着要与他结亲的,还没有他想亲近却将他拒之门外的。

    “你若有什么需要,可到隔壁的厢房来寻我。”

    “多谢明公子。”

    明济舟轻叹一声,不再纠正她习惯向他道谢的疏离,转身离去。

    京城天暖,而神暗司内犹如寒冬,比以往更萧瑟阴冷。

    骆帝尚在病中,他一面应付太子暗中对付胤国公,一面四处搜寻陶昭南的下落。

    距骆安城在玉兰殿纵火已过去半月有余,骆禅檀命人将京城四周的城镇都寻查了一遍,竟无半分音讯。

    “尊使大人……”

    被派出寻找陶昭南踪迹的暗卫前来回话,跪在地上迟疑地唤了一声骆禅檀。

    已经听了不知多少人和他说了相同的回复,骆禅檀脸上是麻木又倦怠的神情。

    他的声音低沉枯涩,依旧还是那三个字。

    再去找。

    暗卫默默退下,站在骆禅檀身侧的池谓上前想要说些什么,手臂被旁边的薛仁恩拦住。

    他皱着眉头,眼中不解地直直看向薛仁恩。

    薛仁恩抓着他手臂的手没有松开一点力气,沉声道:“别去。”

    他知道池谓想要说什么,其实就连他都快要相信,那具不成人形的尸骸就是陶昭南。

    但骆禅檀不信,他执着地坚信陶昭南还活着,只是逃走了。

    可连神暗司都寻不到丝毫踪迹的人,只怕压根就不存在。

    骆禅檀本就是劲痩的身形,现下看着他身上穿着的衣袍腰间更显宽余,整个人瘦削了几分。

    尤其是那张脸上无喜无悲的神色,让他看起来仿佛是前来人间索命的幽魂。

    这样的状态,在骆禅檀听闻清乐公主死讯的时候,他见过一次。

    没想到,他会又一次看见骆禅檀变成如此。

    前几年,找出害死清乐公主的凶手为公主报仇是骆禅檀活下去的支撑。

    现在,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陶昭南,是他活下去的念头。

    他拦下了口无遮拦的池谓,既是怕池谓真的将骆禅檀唤醒,使他堕入更深的绝境。

    也是怕执迷不悟的骆禅檀会对池谓动手。

    在上回从城郊劫回陶姑娘的时候,他就清楚了,陶姑娘对尊使的重要性。

    骆禅檀手中攥着那把从废墟中掏出来的匕首,眼神没有落在匕首上,可手指却无意识地抚摸着刀鞘。

    “今日卓太医还当值吗。”

    骆帝病重,太医署的太医都被留在宫中,近几日才轮流出宫回府。

    薛仁恩松开拉住池谓的手,上前答道:“卓太医今早已经回府。”

    院中静默了片刻,站在院中的骆禅檀身形动了动,回过身。

    “那便到他府上走一遭吧。”

    卓府下人脚步慌乱地快步领着骆禅檀往后院去。

    身后之人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暗司尊使,他叩响卓府大门,命令的口吻直接说要见卓泽兰。

    压根没有给他们前去通禀的选择,他大步迈入卓府,冷箭般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直让人不禁打起冷颤。

    “带路。”他的声音冰冷,没有温度。

    醒过神的卓府下人不禁咕咚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抖着声线说了句请跟我来。

    在宫中当值,若是有心者,都能捞上不少油水。

    骆禅檀虽无意观察卓府陈设,脚下踩到微微松动的木板,映入眼中的都是简洁的陈旧器具。

    他早就将卓泽兰的身世官途查了个底,自然知晓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太医丞。

    踩在松动木板上的脚步声引起了书房中翻阅医书的卓泽兰的注意。

    他抬首瞧见来人,眼中不掩意外,微微一愣后放下手中书册,走到骆禅檀面前给他作揖行礼。

    “六殿下。”

    骆禅檀冷眼扫了他一眼,从喉咙中闷出轻哼。

    他直接越过他身侧,走到书房中环视了一圈屋内。

    卓泽兰也不怪罪下人的未曾通告,挥了挥手让他先下去。

    又是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卓泽兰转过身看向背对他的六殿下,轻轻压了压眉头。

    “不知六殿下贵步临贱地是有何事。”卓泽兰向来温和待人,可偏偏他此时出口却有几分尖锐。

    听出他言语中的不满,骆禅檀不怒却勾唇轻笑,扭头直视他的双眼。

    他的眼中有责难,又有对着上位者的屈从。

    正是这样矛盾的目光,几乎可以让骆禅檀确信,他和陶昭南的关系匪浅。

    骆禅檀并不喜欢虚与委蛇,他朝前走了一步,用极具威压的气势站在他面前。

    “你知不知道陶昭南的下落。”

    听到骆禅檀问出这般荒谬的问题的卓泽兰,压着的眉头松开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后,眉头皱得更紧。

    “六殿下是在同臣玩笑吗。”

    骆禅檀不是个会与人玩笑的性格,更不会专门来他府上和他说笑。

    难道陶姑娘真的还活着?

    被自己心中的猜测惊到的卓泽兰,望向骆禅檀的眼中有试探的意思。

    而将他全部神色尽收眼底的骆禅檀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落寞。

    “她可曾给你留下什么,或是说过她想去的地方。”

    陶昭南自始至终都将他看作外人,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真心。

    骆禅檀在心中冷冷嘲讽自己,向卓泽兰问话的语气几乎微不可察地带着一点希冀。

    卓泽兰掩在袖中的手攥成拳,无声摇头。

    “她从未同我说过这些。”

    陶昭南的确不曾与他言深过什么,即使有,他也不会告诉骆禅檀。

    他看出卓泽兰心中所想,知道再问也是一无所获,抬步就要离去。

    卓泽兰突然叫住了他:“六殿下。”

    骆禅檀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陶姑娘,真的还活着吗。”

    卓泽兰打从心底也不愿相信,陶昭南是真的死了。

    她像是一株倔强的竹子,她和他所遇见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

    她不是养在坛中的花朵,也不该被这世俗拘束。

    骆禅檀不说话,连他都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若是她还活着。”卓泽兰犹疑后,还是将那句冒犯的话说出了口。

    “六殿下,您就不能放过她吗。”

    卓泽兰的目光中,骆禅檀没有任何动摇,却不知,他的话犹如石子砸入潭水,在他心中扩开一片涟漪。

    果然,在旁人眼中,是他不愿放过她。

    “这是我和她的事。”骆禅檀冷硬落下一句话,“与你无关。”

    石子砸入深潭,最终还是归于寂静,改变不了任何。

    脚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声生涩又刺耳,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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