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济舟而言,他的人生就好似一壶烧开后又变得不冷不热的温水。

    纵使加热的柴火还在燃烧着,但因为寒风簌簌,始终无法变得滚烫。

    过去的他也曾雄心壮志,怀抱满腔热血,希冀着凭借自己的力量能够为百姓谋福祉。

    直至走上仕途,他才发现,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改变分毫。甚至,若非因着他是江南明家的后人,他早已不知在朝堂上遭受多少冷枪暗箭。

    他本有意入廷尉,做个明辨是非的审案之才。

    然而,他的性子太过忠正,不够圆滑。旁人明面虽不会对他太过冷遇,但私底下却是觉得他实在不适合在此处当官。

    后来,是大鸿胪主动邀请他到鸿胪寺来。

    大鸿胪虽也是九卿之一,但许多人认为鸿胪寺人等不过是在战胜后动动嘴皮子罢了,并不是真的将鸿胪寺放在眼中。

    明济舟起初也是如此认为,若如战事,鸿胪寺平日多是清闲之职,实在有违他的鸿鹄之志。

    只是身在廷尉亦不得志,明济舟也有过自暴自弃之时,故而应下了大鸿胪的邀约。

    彼时正是骆朝与羯胡开战之际,大鸿胪向陛下请旨,要明济舟到鸿胪寺当职,陛下随口就应了。

    也是入鸿胪寺后,明济舟跟着大鸿胪出使,亲眼所见战争后的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每一次与敌国使者据理力争,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唇枪舌剑地耍嘴皮子,却是实打实地为骆朝子民谋取平稳安定。

    数年过去,明济舟早不复当年横冲直撞的鲁莽性格,变得沉稳。

    大鸿胪已经年迈,再过几年就要告老还乡,他有意培养明济舟做下一任大鸿胪。

    正坐在广阳侯府品茗的明济舟,突然听到侯府下人匆匆来报,说有人来寻他。

    他立刻就想到了是阿朗。

    他放下手中茶杯,转头对广阳侯温和道:“当是我的随从有事来寻我,劳烦侯爷寻人将他带来吧。”

    自上回骆禅檀来过,对广阳侯暗中提点,广阳侯也明白了适时逢场作戏的重要性。

    对待这位从京城来的贵客,广阳侯自是以厚礼款待。知晓他是江南出身,还特地让人去寻了上好的茶叶。

    “快将人请进来。”

    阿朗步履匆匆地走入殿中,不忘给广阳侯行礼,抬眼望向明济舟的时候眼中饱含歉疚和急迫。

    “公子……”

    明济舟察觉出不对,微微蹙眉,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朗迈步到明济舟身边,附耳对他说:“陶姑娘被世子拦下了,有麻烦。”

    就在这时,侯府看管世子的下人也赶忙跑来。

    “侯爷,世子悄悄溜出府了。”

    “竖子!”

    广阳侯拍桌而起,声响之大,让一旁的阿朗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

    也是怒骂过后,广阳侯方才想起有客在场。

    他抱歉地对明济舟笑笑:“让明大人见笑了,我这儿子顽劣不成器,难管得很。”

    明济舟起身对广阳侯抱手作揖,反倒让广阳侯一头雾水。

    “劳烦侯爷,在下有一事要恳请侯爷相帮。”

    “明大人但说无妨。”

    待明济舟与广阳侯一同赶到茶楼门前时,正巧看见陶昭南被人双手押在身后。

    而谢自问的手正要去解她面上的丝巾。

    “小美人,让我看看你到底长得有多美。”

    谢自问心里想的是,生得这样动人的一双眼睛,整张脸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竖子!”一声怒吼突然打断了谢自问的动作。

    就在谢自问抬眼瞧见站在不远处面带怒色的广阳侯时,霎时变了脸色。

    而他的手也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碰巧将陶昭南脸上的丝巾也解了下来。

    但是,他却无暇去看清陶昭南究竟真容如何。

    明济舟难得感受到气血上涌的愤怒,连忙上前将陶昭南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广阳侯出现,押着陶昭南的人也一时慌乱松了手,又被明济舟狠狠瞪了一眼,无所适从地默默退回到主子身边。

    谢自问是偷偷溜出侯府的,身边自然是没有带一个下人。

    这动手押着陶昭南的人,是他身边那群不务正业之徒的侍从。

    本来还乌泱泱围在谢自问身边冷笑旁观看戏的“友人”们,此时瞧见怒不可遏的广阳侯前来,立刻如群鸟散去。

    “世子,我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要事,就先走了啊。”

    还没反应过来的谢自问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好友们“大难临头各自飞”,脸上跟被打翻了墨水似的,变得更黑了。

    “好小子,我让你在家中反省。你倒好,偷偷跑出府便罢了,竟还像从前那般荒唐。你是要将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说完,广阳侯一个毫不收力的耳光啪地一声就甩在了谢自问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谢自问身子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地上。

    谢自问是一声都不敢吭,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恶狠狠地要去看一旁的“罪魁祸首”,又被明济舟一双冷如冰刀的眼神吓得干咽了口口水。

    原以为只是个小小文官,不用放在眼里,怎么身上的气势也这般骇人。

    谢自问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眼瞧着明济舟不是个好对付的,还将自己老子也给搬来了,只能是咬碎了牙把气往肚子里咽。

    陶昭南默默掉下的丝巾一角重新系好,明济舟回头轻声问她。

    “可有伤到?”

    余光瞥见她抬手衣袖滑落时露出的被捏红的手腕,明济舟胸中的火气更甚。

    阿朗长话短说,已然告诉他谢自问是明知她是明府的人还动手动脚,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将明府放在眼中。

    “侯爷,世子惊着了我家侍女,还请世子向她赔礼道歉。”

    话音刚落,谢自问立刻震惊扬声道:“什么!要我一个堂堂世子给她这么个卑贱侍女道歉。”

    明济舟眼神锐利,话语冷漠:“侯爷深明大义,将百姓视作家人。不想世子竟如此看重门第贵贱。”

    “侍女也是人,既是世子有错在先,向她赔礼道歉难道不应该吗。”

    谢自问不找他的麻烦,却不想明济舟会得寸进尺,咬着牙不肯低头。

    “要我一个世子给她赔礼道歉,门都没有。”

    他眯着眼左右扫过明济舟和陶昭南,压低了语气用意味不明的口吻暗指其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明大人你为一个侍女如此出头是为了什么啊,难不成你……”

    不等谢自问口无遮拦,广阳侯又一个巴掌盖在了谢自问的后脑勺上,将人扣着向明济舟的方向鞠了一躬。

    “明大人,竖子言语无状,我回去定会好好教训。还请明大人不要与他计较。”

    明济舟还想再说些什么,感受到衣袖上一阵轻轻的拉扯,回头看向身后的陶昭南。

    她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事情闹得这般大已经超乎她的意料,再牵扯下去只怕会更麻烦。

    明济舟理解了她的意思,从胸腔内叹出一口气,应了她的要求。

    “既如此,还望侯爷多多管教世子,免得将来因此惹出灾祸。”

    这样的话,骆禅檀也曾警告过广阳侯一次。

    广阳侯心中警钟忽鸣,郑重应声:“这是自然。”

    也是这时,广阳侯这才将视线落在半张脸都被明济舟身影遮着的那个女子身上。

    虽然陶昭南戴了丝巾,但露出的眉眼还是让广阳侯瞬间察觉到了熟悉。

    骆禅檀自然不止派了神暗司的人暗中寻找陶昭南的下落,也将陶昭南的画像送到广阳侯手中,要他手下人帮忙寻觅她的踪迹。

    漓州过去常有细作伪装样貌前来探查消息,是以广阳侯练就了一双对人容貌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陶昭南的那双眼睛,与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十分相像。

    但是没能看见她的全脸容貌,他也不能完全断定她就是骆禅檀要找的人。

    更何况她跟在明济舟身边,声称是明济舟的侍女。

    若只是长得相似,到时候神暗司查上江南明府,只怕会让明府记恨上他们谢家人。

    广阳侯没敢直愣愣地盯着陶昭南看。

    他委婉地提出:“姑娘受了惊吓,侯府自是该补偿姑娘的。”

    “明公子本就是要在侯府用晚膳的,姑娘一同去吧。”

    “我是个男人,粗心大意不懂得礼数。让我夫人给姑娘挑件礼物作为赔礼可好。”

    其实广阳侯此举并无不妥,但陶昭南还是莫名觉得不安。

    她又扯了扯明济舟的衣袖,对着他再次摇了摇头。

    明济舟代为拒绝:“今日发生此事,想来侯爷也是要回府和世子好好谈谈的。”

    “我家侍女也受了惊吓,今日就不叨扰侯爷了。”

    “至于赔礼更是不必了。我并无要将此事闹大的意思,只是好意劝告侯爷,莫要因小失大。”

    明济舟滴水不漏,广阳侯也不好再劝。

    “既如此,等明大人与岑周盟书定下,我再邀大人过府一叙。”

    “广阳侯多礼。”

    目送明济舟与身边的姑娘一同离开,广阳侯的心头却是一紧。

    要是那姑娘真是六殿下要找的人,不知六殿下知道今日一事,他这逆子可还有活路可逃。

    广阳侯深深一叹,看向谢自问的眼神是深深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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