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朱温声安抚:“夫人也是身不由己,若不是......”

    银朱忽而止了声,二人默契地没再提。

    “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去集市瞧瞧吧,看看能不能雇来两个浣衣女,总得把这个寒冬过了去吧。”许灵淳透过龟锦纹窗棂望向院子里被积雪压弯了的西府海棠,娇嫩的桃夭色花瓣成团地簇拥着,被这圣洁的雪色衬得越发清雅。冰冷的融水顺着琉璃瓦当滴落,许灵淳看向那雕有异兽纹的龙船屋脊,目光不由得凝了凝。

    大抵是耳濡目染,许灵淳自幼便喜书,对民间建筑常雕的纹路有所了解,但将军府的兽纹瞧着却是陌生得紧,亦是怪异得紧,全然不同她所熟知的兽纹。这里无不都是状似狸,却折耳,面额有麟的异兽,鱼不鱼来狸不狸的,看久了仿佛有一种将人吸入的怪力,宛若要摄人魂魄,更古怪的是,那双狐狸眼,竟还有些眼熟。

    许灵淳收回视线,没再细究这怪异的熟悉感,揣着金条拉着银朱出了门。

    北歌虽说是雪国的京城,贫寒之辈却不少见,二人还没逛完两条街便成功雇到了浣衣女,还意外地遇见了拉着炭车的卖炭翁,赶忙付银子尽数买下。

    寒冬最棘手的两件事得到了解决,许灵淳乐得喜笑颜开。

    许灵淳让卖炭翁在门口等着,张罗着看门仆去卸冬炭,自己则像个邀功的小孩子似的,小跑着来到中路偏院,见门开着,咧着笑跨进去。

    “王管事!我买了一车炭,够府上大伙儿......”

    许灵淳的话卡在喉咙里没再说出来,眼前的一幕格外刺目,她愣愣地看着围成团的仆人们,看着中间烧得正旺的煤炭,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因为许灵淳的到来戛然而止,王婆对上许灵淳的目光,神色并无异样,笑容依旧,徐徐起身,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夫人,其余人随之看了过来,懒懒地跟着行礼,语气不咸不淡,唯独白薇没有起身,她的态度傲慢到不加掩饰,置若罔闻地继续望盆里加炭火。

    银朱紧随其后,见状,眉头拧起,指着那盆炭火质问道:“王管事,你不是说府上没有冬炭吗?”

    此话一出,底下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等王管事解释,白薇放下火钳:“我们用自己的俸钱买的,银朱姑娘有什么疑问吗?”

    “夫人!夫人!”门外传来少年音,粉底皂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响渐近。

    许灵淳看向来人,望着这张尚未长开的青涩脸庞,成婚那日的景象再次浮现在脑海。

    少年是花轿行进途中遇到的乞讨流民,还没等她们的人给喜钱,少年便饿晕了过去,之后他随着一起进府,将军怜之,收留了他,只不过因为少年长时间都在马场喂马,许灵淳没怎么见过他,如今再见,少年已经褪去了瘦削赢弱的病态,个头长了不少,人瞧着壮实了些。

    “夫人,库房里的冬炭都要装不下了,你怎的又买冬炭?”少年并没有感受到这里气氛不对,大大咧咧地笑着,眼神里满是对救命恩人的亲近和纯真的疑惑。

    谎言被无情揭穿,感受到许灵淳暗含冷意的眼神,那群仆人也只是有点心虚地转开眼,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羞愧之意。

    许灵淳被这群人的反应气笑,看向少年,不答反问:“府上冬炭很多?”

    “对啊,今年冬炭都是奴才和将军的副将亲自去置办的呢,错不了。”少年的语调上扬:“副将说将军不喜欢炭味,也不喜用炭,但北歌冬寒,将军受得了仆人们却受不了,所以将军一般会叫他为仆人们置办一些。今年迎您入门,长淮冬暖夏凉,将军猜到您会受不了北歌的气候,所以安排给奴才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副将去北郊置办过冬的木炭,恰巧北歌来了个卖叮炭的炭商,托将军的福,奴才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木炭还分这么多种哩,这个叮炭无烟无味,还耐烧火旺,副将二话不说,全给买下来了。”

    周遭的气氛有些沉闷,少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的个头比许灵淳高些,见许灵淳迟迟不言语,少年一时有些懵,偏偏许灵淳乌黑卷翘的长睫盖住了她的眸色,令他瞧不出她的情绪。

    就在少年忐忑自己说错话时,许灵淳开了口,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并不是对他说。

    “王管事,你为什么要骗我?”

    少年看清了许灵淳眼眶中打转的泪花,瞳孔随之一怔。

    可即便是对峙场面,王婆仍旧挂着笑,她静了半瞬,对上那张姣好恬静的面容,松弛的眼皮下是带着锋芒寒光的眼神。

    “许娘子,你是个纯良的娘子,但你不适合待在将军府。”

    泪水模糊了视线,许灵淳的乌睫轻动,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为什么?”

    “因为你配不上我家将军。”白薇双手交叉在胸前:“且不论你只是小小七品官的女儿,许灵淳,你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是怎么敢求将军娶你为正妻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银朱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我家小姐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你敢说你家小姐不是在土匪窝里待了两天两夜才被救出来?若不是我家将军搭救,你家小姐早就被那群土匪折磨死了!”

    许灵淳的脸色顿时煞白。

    白薇冷冷讥诮:“你以为封锁了消息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吗?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给钱,死人的嘴都能给撬开,遑论那些被生计所困的穷人。”

    许灵淳的指尖微微发颤,双唇动了动,嚅嗫道:“我没有。”

    “那你怎么解释新婚之夜为何没有落红?”满头银灰发的老仆站了出来,眼底闪过嫌恶。

    “我们那夜没有......”

    “若是将军真心娶你,又怎会不碰你?定是你们使了什么计谋逼迫我家将军娶你!战场险恶,将军纵是为了繁衍后代也会圆房。”

    许灵淳的呼吸一滞,指尖深深陷入皮肉,印出白痕也毫无知觉。

    一直温软纤细的手握住她的手,银朱的声音刚冒出个头,便被另一道声音遮盖:“我家......”

    “你们休要占着人多欺负夫人!将军是真心欢喜夫人的。”少年挺身而出,坚毅壮实的身躯将主仆二人护在身后。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又懂什么!”

    一群人仿佛被少年激起了战斗欲,语速一个赛过一个,尖锐刺耳的话语连成珠地往外蹦。

    就在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时,沉默了许久的王婆开了口:“许娘子,您在被掳走后当真有意识吗?奴听闻绑匪绑人都会先将人迷晕,然后再带走。许娘子当真能确信自己没有失身于他人?”

    王婆一句正中要地,许灵淳有些茫然地看向她,继而扫视眼前的人群,看着她们“义愤填膺”的眼神,听她们语气激动地控诉,一切景象仿佛在慢放,名为无助失望的情绪顷刻间如密布的蜘蛛网缠绕心间。

    楚清柏,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冬夜的落雪悄无声息,给人以深入骨髓的寒。

    许灵淳吸了吸鼻子,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泪,埋头将妆台上的金银首饰一股脑地扫进首饰盒中。

    “夫人!大雪封了江面,不宜南下啊。”少年试图阻拦。

    “走不了水路,我们自会走陆路。”银朱抱着大红箱子进来:“她们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许灵淳抱起一大挪衣裳负气地望箱子里丢,然后掏出一根金条塞给少年:“你懂马,能给我们挑一匹上好的马车吗?另外,路途遥远,我们还需要几个镖师。剩余的,就当是夫人赏你的了。”

    “这.......”少年为难地挠了挠头。

    “将军若是怪罪下来,你就说是我自己要走的。”许灵淳抬眼环视了一圈被清得半空的屋子,动了动唇:“还有,待将军回来,你且提醒他,务必将和离书飞鸽寄来长淮。”

    此话一出,莫说少年,就连银朱亦是微愣。

    或许别人不了解许灵淳,但作为陪着许灵淳一起长大的银朱不会不知道,她家小姐中意极了这位将军。其实即便许灵淳进过一回土匪窝,但仍有许许多多的富家子弟愿意迎娶她家小姐,长淮不同于北歌,那里的人对遭遇苦难的人充满了怜悯,而北歌,只会将其视为污点,视为把柄,由内而外都报以鄙夷之意。

    被迫害的人没有罪,有罪的,是那些施加伤害的人。

    退一万步说,纵是没有人娶,以老爷对小姐的疼爱,自是能保她一生安好无虞,而不是在遥远的地方受了委屈,连个可以撑腰的人都没有。

    可是小姐年幼莽撞,她听闻楚将军主动求亲,知他有意,便不顾一切地要随之北上,自以为所谓的爱能克服一切,将老爷的劝诫抛之脑后,如今可算是尝到了门不当户不对的些许心酸。

    但其中的苦楚绝不会仅止于此,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差距,远非表象的身份之别。

    而如今小姐提及和离之意,想来也是有所醒悟,小姐饱读诗书,应是比旁的人懂得多,只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情唯有亲身经历了,才能参悟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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