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卿心道不妙,当即招来宋氏兄弟,便要去同展昭辞行。

    展昭一听颜卿是要回大理了,心头骤然升起一阵怅意。大理国,远在西南边陲以外,此一去山高水远,此生,可还能再见?

    “过了中秋再走,可好?”黯然思索片刻,展昭试探性地问出口,他知道颜卿这般心急,定是有要事发生,只是他,舍不得。颜卿怔怔望着展昭,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宋子渊看着这万般心绪却欲言又止的两人,心里也着实不是滋味,干脆替颜卿应下,应道:“既然展大侠都这么说了,迟个一两日,倒也无妨。”

    只是这日以后,颜卿日间便总不见展昭身影,天色近晚时,那人才风尘仆仆而归。

    宋子墨只说没见过宋人的中秋,日日拽着颜卿上街瞧新鲜。

    今年立秋早,中秋以前就迎来了秋社日,恰巧也便是展府办喜事的第二日,自那日起,各家各户便互赠社糕社酒,听展昭说,秋社日,贵戚宫院更是杀猪宰羊,猪羊肉、鸭饼、肚肺、瓜姜之属,切作棋子样片,滋味调和,制以“社饭”;私塾先生则于学社内举办集会,雇人咏歌。而今中秋将至,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于店门前立起带有花头的画杆,上挂绣有“醉仙”字样的锦旗,市人见旗,便不约而同涌入店中,争相饮酒,长街之上各类瓜果也是琳琅满目。

    宋子墨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街市,不由慨叹:“到底还是中原人逍遥,一年到头,这大大小小的节日,不下二十个,每每逢节,皆是张灯结彩、把酒相酬,瓦舍勾栏更是久唱不绝,通宵达旦,好不自在! ”颜卿亦点头称是,“富庶繁荣,宋人之幸,宋帝之福也。”颜卿说着顺手拈起一只秋色香囊,凑近嗅了嗅,又放回原处,身旁小贩见颜卿拿起香囊又放下,急对着颜卿直喊道:“公子,卖一个回去吧。”颜卿闻言轻笑,也便又拿了那只香囊,递过银钱,偏头对着子墨自嘲道:“宋人风雅重礼,非我等蛮夷之邦可比拟。”

    宋子墨接下颜卿递过去的香囊,应道:“只是可惜,这便要回去了。”此言一出,颜卿霎时没了笑脸,心中不由得念起展昭,她只满腹狐疑:又要自己多留几日,又总见不着他人影,明日便是八月十五,过了明日,自己可就要启程归国,从今后,只怕是动如参商,不复相见了。

    中秋那日,颜卿早早的起身,刚打开房门,便见展昭双手抱臂倚在廊下,冲着自己浅笑,旭日冉冉升起,一抹赤黄映在展昭脸上,柔和了棱角分明的轮廓,衬得他越发温文尔雅。展昭走过去轻声道了句:“随我来。”便拉起颜卿的手朝外走去。

    展昭带着颜卿来到城东南,颜卿打眼望去,原是一座小院,院中伫立着一座阁楼,阁高六丈有奇,其上金碧交辉,而小院门头一块匾额上,写着“龙池瑶台”四字。进得院来,只见香烟轻袅,竹梅成荫。而那一座阁楼,下有回廊,斗拱翘角,气势壮观。展昭道:“红梅盛开之时,此地绚丽清艳,宛如霓云,翠竹间红梅相映,花如降雪,香沁心脾。”说着,又携颜卿入阁,“此阁名飞霞楼,与之巍然对峙者,乃是古刹天宁寺之九莲阁。”颜卿顺着展昭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外果有一阁,于此楼遥相对应。颜卿抬眼张望时,却忽闻展昭低语:“这正是,相看两不厌。”

    展昭声音很低,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颜卿有些不明就里,展昭大清早把自己拉到此地,莫非就只为了看花看草看楼阁?疑惑间,忽听展昭道:“你瞧。”

    颜卿瞥眼朝窗外望去,只是一眼,就惊得她瞠目结舌,只见对面的九莲阁旁,渐渐耸立起一座孤塔,高插青冥,直入云霄,颜卿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展昭,而那人依旧还是嵌着浅浅笑意,似乎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待颜卿再回过头,又见云海间显出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不多时,竟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街市、厅堂都仿若历历在目,只看得颜卿啧啧称奇。未几,秋风骤起,尘气莽然,方才那一幅景象霎时间依稀不见。

    这般奇景,颜卿从未见过,就是璇霄丹台也不过如此吧。她回身看向展昭,后者勾起唇角,道:“这便是《史记》中所书‘海旁蜄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我五岁那年,染上恶疾,久治不愈,婶婶便携人至天宁寺祈福。病好以后,又带我前来还愿,也正是那日,我偶见此景。此后,我年年来此,只为一观这空中楼阁,直到供职开封府,便再抽不出空闲。”展昭慨然叹息,接着道:“此景颇为奇特,只有每年八月十五辰时三刻方才得见。”

    颜卿细听展昭娓娓道来,嘴角渐渐扬起弧度,她却不知,展昭将她留到八月十五,要给她看的,远远不止这个。

    中秋夜,晚饭才下肚,展旸便吵着要看灯花,拉拉扯扯将颜卿拽出了门,展昭白玉堂漫步在后,这种场合自然也少不了爱热闹的绿珠,于是,这主仆二人也撇下碗筷跟了出去。

    一出巷子,颜卿才惊觉,这中秋夜,是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丝篁鼎沸啊。而小巷口那幽暗的河道,此时已被各家各户的河灯装点,数不清的羊皮小灯,浮满水面,烂如繁星。

    几人一路沿河而行,来到闹市,更是车水马龙,耳边只闻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两廊之下,身怀奇术异能之人云集于此,踏索、上竿、倒吃冷淘、口吞铁剑,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形形色色,奇巧百端。颜卿不由叹道:“金风荐爽,玉露生凉。灯珠华灿,直彻人间,好一派蓬勃!”

    展旸拉着颜卿一个劲儿地往人群里挤,却不防迎面飞来一球,展昭眼疾手快,忙将二人拉至身后,而后翻身跃起,使了个鸳鸯拐,将球踢还回去。不想那蹴鞠之人正是展昭幼时玩伴,见是展昭,随即一个转身踢又将球送了回来,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踢了起来,而那蹴鞠就只在两人脚、膝、肩、头盘旋,白玉堂在一旁见了,连声直呼稀奇,“想不到这猫儿还有这般技艺!”颜卿却摇头嗔道:“真是孩子心性,身上的伤才好了没几日,又不长记性。”白玉堂知道颜卿说的是展昭左肩的箭伤,那处伤,伤的极深,听展昭说是让飞虻箭射伤的,稍有不慎便会复发。

    “放心,他知道轻重的。”颜卿刚想回话,只听与展昭蹴鞠之人朗声笑道:“狮遇狡猫,胜负未分啊!”本以为展昭要就此作罢了,谁曾想,他却扬起下巴挑眉笑道:“再来啊!”

    一来二去,不知踢了几个来回,一旁的绿珠连声叫好,展昭笑着扭头看去,人群中却不见了颜卿踪影,只有白玉堂和沈蝶主仆还在拍手称赞。展昭面色一变,皱着眉走向白玉堂,正要询问,便见颜卿牵着展旸缓步走来,而展旸手中,竟捧了一握糖葫芦。展昭一时哑然无语,哪有这么宠孩子的?

    当展旸将手中糖葫芦递与展昭时,展昭却是下意识摇摇头,眸光也渐渐黯淡下去,颜卿只当是展昭不爱着酸酸甜甜又粘牙的东西,她却不知,展昭一见糖葫芦,就想起夜光杯一案那个被薛飏假冒的颜卿,那人在东京城也买了糖葫芦。下一瞬,便满脑子都是颜卿面目惨白倒在自己怀中的样子。

    “都过去了。”展昭轻叹一口气,自嘲一笑,一抬眼,便是颜卿被口中糖葫芦酸得眉头紧皱、下意识闭起右眼的模样,展昭不由得笑出了声,等颜卿好容易将那一颗酸到倒牙的山楂咽了下去,她长嘘一口气,展昭见状笑容更甚,颜卿随即鼓起嘴,面上闪过一丝羞赧。

    “你真不吃?”展昭看着颜卿手中那串糖葫芦,未曾搭话,然思索片刻,他却拉过颜卿捏着糖葫芦的手,送至自己唇边,低下头,轻轻咬走一颗。正在此时,忽闻一声响箭,只是须臾,便有成千上万的孔明灯冉冉升空。

    “颜卿……”正昂首看着满天孔明灯的颜卿,闻声转头看向展昭,展昭亦仰着头看着浩瀚星空,他没有转头,只是接着道:“还回来吗?”

    颜卿哑然,还回来吗?不知道,或许会吧,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见颜卿沉默良久,不曾出一言以复,展昭轻轻叹了一口气,换上笑脸,说道:“我有东西给你看。”

    避开了哄闹的人群,借着微弱灯光,颜卿依稀得见一根四十余尺的毛竹竿立于不远处的空地上,她眯着眼细看之际,耳畔传来“滋滋”的声响,紧接着就闻到一股火药味,循声找去,只见一根引线连接着竹竿最底层一个木盒状的东西,火花正顺着引线朝那木盒飞去,紧接着,一束烟花四散开来,借着火光,颜卿才看清这原是一棵花树,树上层次分明地挂满了彩色木盒。此时最低处那担木盒已燃着,不消片刻,木盒炸开,从中垂下两联,曰: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颜卿满眼新奇,转过头去看身旁的展昭,她这才知道,展昭不见的这几日,是请匠人制作这火树银花去了。展昭眸光烨烨,看着灿若玫瑰的颜卿,笑道:“愿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顺心。”

    绚烂的烟花顺着竹竿盘旋上升,点燃第二担木盒,左右两对木雕小鱼在烟火带动下绕着竹竿,在两个圆盘中翩跹起舞,这正是“鱼跃龙门”。随着“嘭”的一声,第三担木盒也泵裂开来,但见一树梧桐悬于半空,而另一侧,双翅冒着火花的凤凰在竿上轻盈盘绕,周边一片金光闪烁,颜卿微微侧头看了展昭一眼,轻声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话音刚落,却听展昭道:“此一担曰‘梧凤之鸣’,《毛诗》有言,‘梧桐盛也,凤凰鸣也,臣竭其力,则地极其化;天下和洽,则凤凰乐德。’”

    颜卿听罢赧然一笑,原来他要说的是政教和协、天下太平,倒是自己儿女情长了。正想着,又闻一声炮响,抬眸望去,竿头那一担木盒也裂开了,薄薄施铅粉,盈盈挂绮罗。这回颜卿倒是看清了,嫦娥奔月嘛。只见那月宫仙子长袖轻挥,起舞弄影。此夜之景,恰若秋风悄然吹散千树繁花,星火纷纷扬扬,散落如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展昭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落寞,颜卿颔首,不曾冗言,沉默许久,她缓缓抬眼看向展昭,一声喟叹方至唇边,“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颜卿将宋子墨留在了宋国,并将凌泱阁托付给他,自己与宋子渊则牵着马悄然走出小巷。晨雾初起,昨夜放满河灯的小河此刻烟水朦胧。展昭和白玉堂也跟了出来,一直将二人送到官道路口。

    展昭自腰间取出一物递与颜卿,原是一柄纹理细致的琮竹扇,颜卿展开扇面,只见一副梅竹图跃然纸上,颜卿一看便知,这是展昭的墨宝,她随即笑道:“高风亮节,正气一身,以坚韧不拔之志,直面四季风雨。”展昭面上一惊,这原是冬至日自己在露落园中所说,她,还记得。展昭愣神之际,颜卿也转过身,从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物。

    “这玉箫,你留下吧,他日……若还能想起我,便为我,吹奏一曲。”展昭接过碧玉箫,看着颜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指间摩挲着玉箫,他像是摸到了什么,低头一看,这萧上不知何时多了两行小字,“与君初相识,疑似故人归”,展昭蓦然抬眸,官道上尘土飞扬,早已不见颜卿身影,他将玉箫紧紧握在掌中,喃喃道:“与卿初相识,犹胜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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