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屏退宫人的缘故,虽已至掌灯时分,含章殿却仅一灯如豆。宋子渊和高煜在颜卿的特许下已然落座,而宋子砚执意不肯起身,还跪在地上。阑珊灯火下,颜卿抱着手臂倚着中柱,腰间玉带时不时打在柱子上,在微风中簌簌作响。

    “少主也知,自南诏末年以来,政权动荡,杨、郑、段、赵、高、董等滇中旧族捭阖纵横,先后造就长和国、天兴国和义宁国的兴起更迭……”

    颜卿靠在中柱上听着高煜娓娓道来不曾冗言,她自然知道,南诏末年,君主淫肆不道,加之灾害频发,民怨沸腾,郑氏势力日渐膨胀,一步步将蒙氏取而代之。龙兴七年,南诏王蒙劝龙晟被弄栋节度使王巅所杀,另立蒙劝利晟为新王,由于王室势力不足,只好不追究王巅的弑君之罪,反而委以重任,封清平官,致使朝政大权完全落入王巅之手。后天启二十年,王巅被段氏所灭,王位转交蒙隆舜,然隆舜贪图享乐,不理政务,将军政大权一概委予臣下,后反被杨登所弑,朝政大权几经辗转落到了清平官郑买嗣手中,郑氏正式篡蒙自立,建长和国,且杀蒙氏亲族八百人于五华楼下;郑氏立国,得到高氏及杨氏的鼎力相助,而段氏、董氏,均有人在长和国中担任要职。至于郑氏篡蒙以及对蒙氏势力斩尽杀绝一事,引起了依附于蒙氏的滇东三十七部的不满,遂以杨氏为首,起兵谋反。因杨氏一族实力雄厚,郑氏不敢与之正面交锋,故而将赵氏推上王位以求制衡,建天兴国;然郑氏继位后,又大肆打压郑、杨两族,以至东川节度使杨干贞佣兵入朝,建义宁国。鉴于长和国、天兴国的教训,杨干贞便对其他诸姓势力一概排斥打击,引起诸姓势力不满,诸姓势力遂以段氏为核心结成盟友,以通海节度使段思平为首,联合滇东三十七部挥军北上,直逼都城,这才有了今日的大理国。

    “昔年,郑氏于五华楼下屠杀蒙氏一族,幸赖段氏拼死进言,才留的蒙氏一脉香烟,自那时起,蒙氏便依附段氏苟延残喘,而对郑氏恨之入骨;至于郑、赵两氏,自天兴国以来便成水火之势,杨氏也因受赵氏打压怀恨在心,然赵氏根基雄厚,权势之广非是郑、杨两氏所能匹敌,故而……”高煜深深叹一口气,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颜卿,又接着说道:“故而依附权倾朝野的高氏。”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卿就是再迟钝也猜到了个大概,她离了中柱,缓缓踱步至中堂,出声应道:“言下之意,在登州屠烧青龙客栈的,不是高家,而是郑杨两家了?”不等高煜回话,颜卿又问道:“那高达一事又作何解释?”

    高煜缓缓抬眼去看颜卿,那人虽未着朝服,只一身赪霞色圆领窄袖长袍,束着素面玉带,腰间依旧系着黑绦墨色蟠龙玉,简约利索的装束却越发显得清贵高华,在她的身上,高煜竟觉隐隐已见君王风采。他又转眼看了看一直站在颜卿身后的宋子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踌躇半晌,他终是上前半步,对颜卿道:“烦请少主移步说话。”

    颜卿回身看了看宋氏兄妹,略微思索后点头应下,与高煜一前一后走出殿外。

    含章殿的左后方,一泓曲水宛如锦带,清秀婉丽的逸湖将西面的临渊楼和北面的北苑连了在一起,湖岸窈窕曲折,湖上长桥横卧,一轮明月自洱海上缓缓升起,洒下清辉,月色下,湖面波光粼粼,仿佛一切都被这温柔的月色所感染,变得宁静祥和。

    颜卿缓步踏上石桥,看着远处的一轮圆月,恍惚间,已然神游天外。那是京试大考之后,因自己一计捉虫换粮卓有成效,很快缓解了真定府蝗灾,宋国皇帝龙颜大悦,命展昭前往扬州召自己入京。那一夜瘦西湖之景,与今日何其相似?展昭蓝衫玉带,长身而立,负手立于二十四桥头,静静听着自己吹奏玉箫。月色朦胧下,展昭的眉眼深邃而清秀,眸中流出柔柔笑意,只是一眼,便叫颜卿久久难以忘怀,即便多年以后,历经几度风霜,每每想起当日之景,依旧能在瞬息间展眉浅笑。

    “少主,皇长子一事,您别费心查证了。”高煜的话将颜卿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转身拧眉,不解地看向高煜,却只听后者又道:“想必少主也料到了,登州之乱,确实是早有预谋,而皇长子,便是整盘棋局中最为重要的一枚棋子。正因皇长子有了消息,少主的身份才会遭到质疑。至于高达,只不过,是微臣故布疑兵,想以此引开朝中对皇长子的注意,将心思全全用在少主身上,可微臣没想到,皇长子还是出现在了阳斜城。”

    颜卿听得有些糊涂,但她能感觉到高煜对于整件事的无奈,好像……起初他是盘好一局棋,只是最后,这棋局并又没按照他预期的方向去发展。

    高煜见颜卿面带疑虑,却又不开口询问,不由得摇头苦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他理了理思绪,说道:“微臣回国以后,随即调令亲兵查证,青龙客栈一事,几乎做的滴水不漏。此番能揪出幕后元凶,子砚功不可没。”

    听到子砚,颜卿眼底划过一丝诧异,沉默了半晌的她终于出声询问:“怎讲?”

    “少主可还记得子砚所赠的扎染锦囊?”颜卿点点头,那锦囊,害她心脉受损,久治难愈,她本已不想追究,可今日宋子砚往含章殿内一跪,倒叫她一时不知所措。正想着,又听高煜道:“宋家与赵家三代以前便结为姻亲,这是举朝共知之事,然陛下念及旧部氏族之间积怨难解,便想借宋家势力以制衡,于是,在少主北上宋国之后没多久,就将宋老将军之女宋子砚,指婚给了清平官杨少隆之子杨琰,子砚本与外推官赵烽雄之子赵轩青梅竹马,只等媒人上门便可成其美事,可圣旨一下,杨家自然而然横插一脚,赵扬两家本就积怨已久,两位公子又年轻气盛,一来二去的,就难免闹出了些动静。”

    高煜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嘴角微微上挑,摇头浅笑间似有自嘲之意,或许他自己也觉得,此刻,他这个军曹侍郎像极了村口说咸道淡的长舌妇,颜卿像是猜出了高煜所想,竟轻笑出声,随即将头别到一边,轻轻咬住嘴唇止住笑意后,她才扭头看向高煜,静待下文。高煜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清了清嗓,接着道:“那锦囊确实是子砚所制,可香料被杨家动过手脚,子砚得知之时,为时已晚。起因全在赵杨两位公子在城门口打了一架,赵轩自幼习武,动起手来必然不会吃亏,杨琰被凑了一顿心中愤愤不平,便央其父杨少隆做主,杨少隆仗着官高一级,以聚众闹事为由私自刑拘赵轩。杨琰得知登州谣言四起,便想借此时机趁火打劫,灭一灭赵家的威风,遂以赵轩性命为要挟,要子砚……依附微臣,另带亲卫十二人,与微臣一道潜入宋国,青龙客栈一事便由此发端。”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递与颜卿后,接着说道:“在安林遇伏那日,亦是杨家亲卫与萧孝友事先密谋,微臣得子砚如实相告才能及时赶到,而后擒获杨家亲卫六人,然六人均佩戴赵氏令牌。”颜卿对于高煜认识杨家亲卫一事并不奇怪,高煜本就是军曹重臣,时不时上校场操演新兵并挑选亲卫送至各府,她只暗叹道:好拙劣的借刀杀人,却又好恶毒的狼子野心!

    “据亲卫招供,他们一行十二人,六人尾随子砚,明为护随,实为监视;而另外六人藏于暗处,直到安林火起时方才现身,至于少主所中媚药,投毒者,便是早已人头落地的萧孝友。”高煜一股脑说完后,颜卿暗自唏嘘,难怪子砚暗中相告,说朝中有人要害自己,却又匆匆离去;难怪才村火起子砚会扔来字条……原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自己枉为上位,被几个权臣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全然不知,此刻她终于有几分体谅父亲了。

    “少主?”

    “嗯?”颜卿抬起头,与高煜四目相对,她一时间竟不知以何面目面对眼前之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相信高煜,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自己儿时伴读,时常维护自己?可她能感觉到,高煜对自己,一向都很好,只是自己在疏远他之后,他同自己讲话都有些夹枪带棒罢了。

    高煜不知道颜卿在想些什么,只是见她出神,下意识轻唤出声,可后一秒又有几分懊悔,看着颜卿眸光如水,一时间恍若当年,他也没奈何,再说不出那些阴阴阳阳的话来,只轻叹一口气后,对颜卿道:“家父是家父,我是我,微臣,从未想过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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