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卿看着高煜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身站在桥头,凝眉思索了片刻,才转身回到含章殿,宋氏兄妹还在殿内候着,看那样子,想是子砚已经同子渊秉明缘由了。颜卿没有过多责怪,反而快步向前扶起宋子砚,柔声说道:“前番于安林遇难,若非子砚及时相救,孤焉有命在?功过已然相抵,莫要在自责了。”

    宋子砚缓缓站起身,双眼噙满泪水看向颜卿,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颜卿眸光流转间想起方才高煜所说,登时明了,轻声问道:“你可是想让我向父皇请旨,撤毁与杨琰婚约?”见那人点头,颜卿却犯了难,她咬咬唇,轻轻叹一口气,颇有几分为难地应道:“我,试试吧。”抬手理着衣袖,她缓步朝内殿走去,“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子渊随我来。”

    宋子渊应声迈步跟上颜卿,转过屏风,才听颜卿道:“登州一事的来龙去脉,想必子砚已向你言明了,既然这件事情是由高煜全权负责,你就不必再管了,只是,皇长子的身份来历,还是要查,我听高煜的意思,这个皇子的身份不太可能有假,可毕竟父皇要让他介入六曹,还是马虎不得。”宋子渊接过颜卿顺手递来的外衫挂到衣桁上,应道:“高煜的话,当真可信?”

    颜卿手上动作一滞,略微眨眨眼后,还是抬手将发间玉簪取下,转过身看向宋子渊,“是不可全信,却也不可不信,高、杨、赵、郑几大氏族无不各怀鬼胎,只是羽翼尚未丰满,表面上相互依附,背地里却都巴不得别人惹祸上身,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皇兄的事,极有可能不止高氏一族在背后操纵,高煜或许也不知全貌,既然高煜已然证实了杨氏在登州的罪行,那便借高家之手削弱杨氏势力,将清平官一职重新归于蒙氏,我段家于蒙氏恩深义厚,有他们在中央相助制衡,父皇的担子,会轻一些吧。”

    且说展昭,在杭州府衙辗转难眠,忧心忡忡度过一夜之后,眼见东方既白,便起身去寻范仲淹。

    范仲淹此刻正坐在正厅翻看着乡绅名录,听到声响后抬起头,见是展昭,随即招手邀展昭同坐,并命后厨安排早膳。展昭皱着眉头,眼神中的焦虑和不解是藏不住的,范仲淹见了展昭模样,捻须轻笑,“展护卫不必忧心,稍后请随本官前往涌泉禅院,本官自将缘由细细道来。”

    整顿早膳,展昭都如坐针毡,食难下咽。终于是踏上了前往九溪的路,展昭与范仲淹并肩骑行在街道上,看着乡绅富豪饮酒作乐,争相竞渡于西湖之上,他不由得想到昨日进城在乡间所见饿殍,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偏头看向眼底含笑的范仲淹,展昭是越发糊涂,更何况,他与范仲淹一行前往涌泉禅寺,亦是勘察修葺一事,听说是三日前才定下的图纸,今日动土开工。饥荒之年,不仅没有勒紧裤腰带,反而大兴土木,这也难怪朝中弹劾之声此起彼伏。

    “展护卫,且看看这城外与昨日有何不同啊?”展昭低头沉思间闻得范仲淹轻唤,他忙抬起头,不觉间队伍已经走出城外,展昭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已不见了成群的灾民,正自疑惑间,便见杭州州判快马追来,将手中信件递与范仲淹后道:“范大人,这是杭州各县汇总文书,据文书所报,如今杭州各地米粮已是俯拾皆是,米商不得已再次下调米价,如今仅五十文一斗,各县官员无不摩拳擦掌,只待大人一声令下,即刻收购米粮。”

    展昭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欣喜,眸光霎时间便亮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范仲淹,却见后者笑着抬起手捻过胡须,应道:“好,传令下去,即日起低价收购米商米粮,先补齐军用,再发放给灾民。”待州判领命而去,范仲淹才转过头看向展昭,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杭州灾情汹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朝廷拨来的赈灾粮款仅仅可解燃眉之急,本官思来想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釜底抽薪。故而有意哄抬米价,且大肆传播消息,正所谓‘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各地商贾得知此事,皆认为有利可图,纷纷将米粮运往杭州,待城中米粮充足,官府再开仓放粮,百姓得了不要钱的赈米,又怎会向商贾高价购买?如此一来,米价自然而然下跌至正常水平;杭州开仓放粮的消息,因灾情阻断正常流通而带有滞后性,诸多商贾仍信心满满带着粮食前来销售,故此,杭州米价不仅没有出现暴涨,反而随着时间推移不断下跌,此时,官府再用赈款低价收购米粮以补缺漏。”

    展昭听罢,不禁拍案叫绝,“妙啊!范大人此计不仅保证了粮价平稳,也没有动用官府力量便解决了粮食运输,真所谓一石二鸟,实在是神乎其神啊!”

    范仲淹笑着摆摆手,轻轻勒住缰绳,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了白龙驹身上。这马体格匀称、通身雪白,实在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啊!看着这马,他忽的眸光一闪,勾起嘴角对展昭道:“常听人言‘南人驾船,北人乘马’,你我均是江南人士,但不知这马术比起北人是否就当真不堪一击?”展昭闻言轻笑,“世人皆道南人不惯乘马,可展昭出身水乡亦不识水性,如此说来,岂不是一无所长了?”

    “哈哈哈哈!”范仲淹被展昭一席话逗得朗声大笑,他随即抬起捏着马鞭的手,指着前方不远处,“前面便是涌泉禅院,你我何不借此契机试他一试,看看这南人究竟能不能乘马?”说罢扬起马鞭,绝尘而去,展昭亦催动良驹追了上去,应声答道:“好,展某相陪!”

    来到涌泉禅院,展昭才明白日前得灾民为何都不见了踪影,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往来于庙宇间,或搬运石料、或刨平木材,他面上流出笑意,栓好白龙驹,他缓步走近范仲淹,“想必,这也在范大人意料之中吧?”

    范仲淹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展昭说的是灾民前往工地协助修建房舍一事后,笑着点点头,他将马匹栓好之后,迎上展昭的脚步,解释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高价卖粮虽然解决了粮食短缺之隐患,可解了粮荒之后,老百姓的生计又当如何解决?若是任由大量无业人员闲置,必将引起动荡。大兴土木,修建寺院、官舍,便可借此机会大量雇佣工匠,以工代赈,不仅巩固了赈灾成果,也进一步完善地方基建。”听着范仲淹娓娓道来,展昭对眼前这位浙西大总管,是打心底里的佩服,为了治理饥荒,他排除万难,屡出奇招,想到日前自己不知全貌还咄咄逼人,展昭不觉好笑。

    见到展昭摇头浅笑,范仲淹挑了挑眉毛,只当是展昭对自己的计策不置可否,好奇心驱使下,他出言问道:“展护卫因何发笑?”展昭抬眼,正对范仲淹灼灼目光,他先是拱起手对着范仲淹施了一礼,而后才道:“展昭笑自己才疏学浅,不解范大人良苦用心。自古以来,应对饥荒之策,无非是开仓赈粮,减轻税负,鼓励募捐救灾,严禁奢靡之风,然范大人之赈灾三计,真可谓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抬高粮价,米商不请自来,粮食短缺可解且有冗余;赛船竞渡,大肆玩乐,以此刺激消费,养活了文旅餐饮;因吴人好佛事,便动员寺院翻修建设,大户见工价如此便宜,便会开始修建仓房,予以灾民安身立命之本,调发有余钱财救济贫民。如此运筹帷幄,所提皆是万世之策,实在令展昭汗颜。范大人真乃国家之栋梁,朝廷之肱骨!”

    范仲淹抬手抚着胡须,心中不免感慨,包希仁当真是得了块璞玉啊,自己寥寥数语就被展昭看透了玄机,这御猫果然是机敏。谈笑间,小沙弥送来茶汤,展昭接过茶盏,又观眼前欣欣向荣之景,不禁喜从中来,又复赞道:“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有范大人这般出类拔萃之辈,为国为民,殚精竭智,实乃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

    范仲淹押一口茶,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九泓亭,溢出一声喟叹,“居庙堂之高自当忧其民,处江湖之远亦当忧其君呐。”展昭颔首敛眉,细细听来,不由自主点头称是,“为官之道,当是如此,只不过……这进亦忧,退亦忧,何时方才乐得其所?”范仲淹思索着展昭所问,指间轻轻敲击着石桌,目光流转片刻,定格在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之上,“想来,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矣。”说罢竟还转身看向展昭,笑着问道:“展护卫以为然否。”展昭勾起唇角微微点头,片刻后,方才出声应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展昭以为之乐得其所,该是功遂身退,和光同尘。”

    话音刚落,便得范仲淹拍掌叫好,只见他眸光烨烨,在展昭周身不断打量,仅这般年纪,竟就如此豁达通透,好一个和光同尘,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真不愧为当世之大侠,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与之能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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