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幕川照旧每日询问董秘书给他打电话的人。董秘书口中的名字每日变着花样,可该来的却始终没出现。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谈,流逝着。

    该浅淡的心思,却丝毫未淡。

    反倒因为常常提起、想起,在身体某处刻印得愈发深重。

    沈幕川越发觉得记忆力好,并不全是件好事,那串数字,甚至在他拨号的时候,自发从脑中流出。

    执迷的开端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不能得以满足。

    比如,一串偶然记下来的电话号码,却始终没有正当理由拨出。

    ***

    又是下午。

    懒洋洋的午后日光里,陈嘉阳不复上午的惬意,一双眼直勾勾穿过两摞文件,怨毒盯向七步开外桌上忙于工作的人。

    拿了他家发的工资,沈幕川这厮是怎么好意思天天当着他的面,忙自己的事情的?

    还有他大哥!

    平时便念叨这让他多向沈幕川学学就罢了,怎么还真拿他当盘菜了?流放自己这个同父同母、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不说,还把这种拿着他家工钱、搬自己家砖的蛀虫放进来。

    吃白食的,陈氏集团有他一个就够了。而且这个新来吃白食的,当他的面卷生卷死,从进门坐下忙到现在连屁股都没抬起过一下,极度影响他舒适地吃喝玩乐的心情。

    陈嘉阳很烦,看着沈幕川努力为自己搬砖的样子更烦!

    但他又不能随便发作。

    怕沈幕川又把小报告打到他大哥那里去。他大哥一怒,他的复职岂不遥遥无期。

    他本来也不在乎复不职复职这事,但经白秘书昨天一提醒,没了正经的工作头衔,他往后再撩妹,妹子一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不得被问得一问一个不吱声?

    陈嘉阳冷哼,他不好过,沈幕川得更不好过。他不辞劳苦亲自抱着两大摞文件,摔到了沈幕川原本井然有序的办公桌上。

    “你不是我助理,怎么能不干活?给你一下午,看完给我做个简报。”陈嘉阳居高临下看着对面坐着的人。

    沈幕川修长的五指悬停在键盘上,一双淡漠的眼从金边眼镜后看来。

    许是沈幕川一直处在工作状态,冷不丁被打断,这么看过来,浑身上下都散着种未经收敛的生人勿进和不怒自威。

    陈嘉阳心里嘀咕,怎么感觉他才是和捏定他生死的陈泊年一母同胞?

    陈嘉阳等那轻飘飘将他从上扫到下的眼神流出讥诮,却不料,等了会儿,只等到一声平静的“好。”

    陈嘉阳晕乎乎走回自己恢复了“一马平川”的办公桌后,坐下,一脸怀疑看着沈幕川从他搬来的两摞文件靠左那摞取下一份并翻开。

    看了会儿,确定沈幕川是真心要帮他干活,不是要闹什么妖蛾子,陈嘉阳放下心来,叫白秘书送进来两杯桂花拿铁。

    陈嘉阳翘起二郎腿,美滋滋喝着手中的桂花拿铁,还不忘和对面快湮没在文件中的沈幕川唠会嗑。

    “闻到这桂花味了吗?”

    “果然是今年的新桂花,香气就是足。”

    “这桂花可不是买来的,白秘书他爸妈在郊区有个小院,院东头就种着棵老桂花树,桂花开得正好的时候,他爸在树下铺上几块大棉布,搭个梯子整个长杆子去摇树枝,桂花就哗啦啦下雨似的落下来。那些落到地上才捡起来的桂花可比不这个。”

    “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快趁热喝口试试,这么地道的桂花拿铁,出了我这门你还上哪里喝。”

    陈嘉阳:“……”耳聋啊……不喝口,他怎么炫耀他新换的咖啡机和才拍来的咖啡豆……

    陈嘉阳放弃和聋子说话了,但他渐渐找到了别的乐趣,眼见着那两摞文件一分一分塌下去,他找到了资本家无情剥削和压榨员工的快乐。

    在这间办公室待了几年,陈嘉阳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快过。

    以致于沈幕川看完所有文件,抬眼对上他看戏的悠闲目光,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他大哥这次送来的文件实在太少了,完全小瞧了他的能力。

    陈嘉阳压住欢喜的嘴角走上前,学着他大哥提问他时的模样:“说说吧,都看出什么来了?”

    沈幕川:“是关于陈氏集团即将迎来的三十五周年庆各部门的活动提案和已经着手进行的工作,还有一些往年周年庆的历史档案。”

    陈嘉阳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没了?!”

    “你会不会当助理啊,倒是说说细节啊!不然我大哥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岂不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沈幕川推了推眼镜,张口道来。

    陈嘉阳刚开始还觉得听出点眉目,听着听着,日期、部门、人员、预算等各种信息在脑子里搅成一锅看不出颜色的粥。

    陈嘉阳注意到沈幕川短暂停顿后,又一次偏头看向摞起的文件夹侧面,然后又开始面无表情地重复刚才的操作,终于意识到沈幕川是在一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给他概述。

    陈嘉阳:“……”

    源源不断的信息灌进他大脑,搅乱在一起。渐渐,他听每一个都似曾相识。

    陈嘉阳一度怀疑沈幕川是在信口胡诌,只是装得像模像样。但他又不能打开文件夹把沈幕川说的信息挨个对过。找到错的还好,要是都对,他不又被沈幕川秀一脸?

    沈幕川喋喋不休的嘴脸渐渐和附耳在皇后身边的容嬷嬷重合起来。

    陈嘉阳又烦起沈幕川来了。

    古人是“吾日三省吾身”,陈嘉阳是吾日三烦沈幕川!

    “停!”陈嘉阳五指张开怼到沈幕川纹丝不晃的眼前,“你不是什么助理顾问吗?顾问顾问,那你就直接告诉我,我大哥问我的时候我怎么回答?”

    沈幕川两手支在胸前,身体自然后靠,语气是事不关己的轻描淡写:“你只想应付陈总经理的提问?”

    不知怎么,陈嘉阳就是听出沈幕川话里有话。

    就是直觉沈幕川的言下之意,是他可以图谋更多。

    陈嘉阳秒换了一副嘴脸。什么烦躁、什么不耐,统统不翼而飞。一米八三的高大身躯从头到脚无比生动演绎……他虚心求教、礼贤下士、洗耳恭听。

    “不只想应付我大哥的话,”陈嘉阳语气摆得郑重,“怎、么、说?”

    沈幕川没直接回答,伸手抽出个文件夹,调正方向,摆在陈嘉阳眼皮子底下。

    陈嘉阳本来还挺好奇,沈幕川从两大摞文件里挑出的是什么重要文件,看清文件夹封面贴着的白纸黑字的「高层推荐年度好书活动」,忍不住撇撇嘴。

    这活动,陈氏数得上的高层都参加,一人推荐一本年度最佳读物,还要写上百来字的推荐理由,印成小册子,每个员工发一本。

    这破活动的岁数估计比他还大呢。

    反正从他有记忆,这活动就在,他爸每年周年庆前都要在书房里好生待上几天,选出一本他这年最喜欢的书。后来,他大哥接管公司了,他们父子俩就一起参加。

    但这种装逼的活动,他可从来不参加。

    有几个员工会真看了册子,去买推荐书目上的书。这小册子,在他看来,就是浪费纸张,十有九点九都进了垃圾桶。

    但凡员工带出公司去扔,他都觉得是给他们这些高层面子了。

    “这活动我一向不参加的,”陈嘉阳耐着性子解释了句,“这活动就是沽名钓誉,有几个员工真愿意看领导推荐什么书?”

    沈幕川下颌轻点,赞许道:“你这个‘沽名钓誉’用得好。”

    陈嘉阳忍不住咧起嘴来:“我也这么觉得。”他就爱听别人夸他成语用得好。

    “你这个副总的头衔……”沈幕川意味深长停下,“就得靠它钓上来。”

    陈嘉阳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副总的头衔……能靠这个推荐书的活动……钓上来?”

    沈幕川颔首。

    陈嘉阳狐疑:“我推荐本书,我哥就能让我复职了?”

    沈幕川眼神示意陈嘉阳翻开面前的文件夹。

    陈嘉阳不明所以照做,文件夹里有陈氏集团高层去年推荐书目印成的小册子。

    陈嘉阳翻开小册子,他那董事长亲爹一身正装端坐的半身照映入眼帘。

    陈嘉阳:“……”好奇怪的感觉。

    沈幕川一板一眼复述:“陈冬年,陈氏集团董事长,年度推荐书籍《The Song Of  The Cell》,推荐理由‘此书的作者慕克吉作为一名肿瘤学家、一位普利策奖得主,深入浅出地解释了细胞是生命的基石,每一种疾病或衰老是如何归结为身体的细胞出了问题。我们都无法避免在某个时刻生病,了解生病期间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助于我们以更积极的态度面对和战胜疾病,因此了解一些细胞的知识是很有必要的。”[1]

    陈嘉阳的眼跟着沈幕川的叙述一字一字看过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还好刚才没翻开文件夹,检查沈幕川有没有说错……

    沈幕川说完,短暂停了几秒。

    陈嘉阳不知道沈幕川在等什么,难道在等他拍手夸他记忆力真好?

    陈嘉阳慎重观察了下沈幕川的表情,默默收回要拍起来的手,放到背后。

    沈幕川很开又开口,这次背起了他爸下面那人的一大段。

    陈嘉阳被迫又听了他大哥去年推荐了哪本书。他想说,他一点不好奇他大哥那个老古板爱看什么书。他就是去死,也不想看什么《How to not be wrong, the power of mathematical thinking》。

    数学思维的力量,陈嘉阳真是一点儿都不好奇。

    沈幕川又停下来。

    陈嘉阳静静看沈幕川在等他说话。他真的不知道沈幕川对他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沈幕川:“如果是你呢?”

    陈嘉阳蹙眉:“你问我想推荐什么书?”

    这问题有点突然,以致于被迫读过太多书的脑子里一时选不出最佳,想着想着,脑中跳出前一阵子刚听过的回答。

    答案下一秒便顺嘴溜出来:“《白雪公主》?”

    话落,就见沈幕川老神在在的脸一秒僵硬。

    陈嘉阳不明所以,但他人生最大乐事之一就是看沈幕川吃瘪。

    陈嘉阳两手重新伸出来,叉在一起,掰得咔咔作响,脸上露出贱呲呲的笑:“怎么,就许她喜欢,不许我也喜欢?”

    “她说喜欢《白雪公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啊?”

    沈幕川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反驳陈嘉阳只是“听”到了回答。

    陈嘉阳却不愿意轻轻放过:“这么霸道啊,只许她喜欢,不许我也喜欢?”

    沈幕川:“……”

    沈幕川的哑口无言,让陈嘉阳在杀人诛心这条路上跑得更远了:“你说啊,她是你什么人啊?”

    “她要是你女朋友吧,”陈嘉阳状似为难摊手,“我还是可以避避嫌。”

    “可她,是吗?”

    沈幕川的回应只有毫无新意的沉默。

    沉默,本该是个最晦涩难懂的答案。但沈幕川的沉默,却是陈嘉阳最喜闻乐见的回应。无声的沉默简直是高高飘扬在沈幕川头顶的白旗。

    沈幕川性子冷淡,但他的吝于言语,绝不会发生在被人挑衅的时刻。他漠然视之,他讥诮反讥,他拂袖而去,甚至他动手,陈嘉阳都不会像现在这般得意。

    沈幕川还坐在原地沉默。

    陈嘉阳只恨自己屁股后面没长条长尾巴,可以原地翘起来,向沈幕川展示他的洋洋得意。

    在陈嘉阳周身持续散发的得意快要湮没整间屋子时,沈幕川好像被冰冻住的嘴终于动了,音色比之前冷了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陈嘉阳:“???”瞪大的漂亮眼睛里满是懵懂,自己刚才不是问沈幕川苏棠是他什么人吗?

    沈幕川没再开口,冷着脸打开手边的笔记本电脑,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作。

    只留陈嘉阳在原地一脑子雾水。

    直到沈幕川到点离开,都没再和他说一句话,陈嘉阳厚着脸皮追到门口拉住了沈幕川袖口,好声好气问:“钓副总头衔那事儿,你还没说完呢,说完了再走呗?”

    沈幕川拽下陈嘉阳的手,只留给他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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