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阳望着那不留下一片云彩的背影、关上的大门,后知后觉刚才不该那般咄咄逼人,那般洋洋得意,以致于沈幕川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把事关他未来的大计讲得这般云里雾里。

    他默默坐到沈幕川空了的办公椅上,一边回味他刚刚一连串的成语妙用,一边对着桌上摊开的小册子陷入了沉思……

    ***

    沈幕川的手机响起。

    他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人和右上角显示的时间,毫不意外接起了电话。

    “我终于想明白你的意思了!”电话里是陈嘉阳激动的声音。

    “我和我爸说要参加这个高层推荐年度好书的活动,我爸肯定觉得我是思想有进步,乐不得答应下来。到时候我把推荐书籍和推荐理由一交,自然会有人提醒我大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陈嘉阳在等沈幕川接下去或者问出来。

    等了十秒,手机依然安静。

    陈嘉阳只好自行接下去:“那就是陈嘉阳的名字后面,还差个职位,并且这个职位不能是员工这种含糊的东西,必须是合理的某个高层职位之一,对吧?这时候,我大哥也可以在外人面前顺利地借坡下驴,没错吧?”

    手机里传出声轻嗯,态度不置可否。

    陈嘉阳不满抱怨:“你说说你,向主公献策,话说一半留一半,害得我想到现在才想明白。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六点半了啊!我想得连口饭都来不及吃!你也就是遇见我这么宽容大度的老板,要是遇个曹操那样的,早把你拖出去斩……”

    “你准备推荐什么书?”沈幕川利落打断。

    陈嘉阳噶一下卡住了。

    沈幕川走后,他光琢磨那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意思了,一想明白,便迫不及待打电话确定,哪有功夫去想推荐什么书?

    这次,他也不好意思再玩笑什么《白雪公主》了。让他告诉陈氏集团数万员工他最推荐的书是《白雪公主》,他宁可原地爆炸。

    陈嘉阳清清嗓子,徐徐说出他的大计:“这事我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不能和那帮老古董一样,推荐那些光看书名就让人翻白眼的东西。我打算推荐一本打工人喜闻乐见的书。还有,这书最好拿到我爸那儿一看,他便会自发露出老怀甚慰的笑。这就叫一石二鸟。”

    “关于具体选哪本,沈少爷有什么高见吗?”

    “没有。”

    “别没有啊,这事事关你兄弟生死啊。”

    “那你找个专业的人问吧。”

    专业的人?

    陈嘉阳灵光一闪,还有人比书店的人更知道打工人爱看什么书吗?

    陈嘉阳:“你最近不是老去那二手书店嘛,你顺道去问问。她是书店老板,肯定知道打工人最爱看什么书,让她给我推荐一本深得打工人心意且高大上的书。”

    沈幕川:“你不是清楚我一周都没去了,顺道也顺不到那里去。”

    陈嘉阳无所谓道:“哦,那你就特意去一趟吧,我亲爱的助理先生。这是公事,也是身为你老板的命令。”

    说完,也不等沈幕川答应,立马挂掉电话,满脸是得逞的笑容。

    ***

    几公里外,沈幕川收起手机,推开了车门。

    走出停车场,踏过斑马线,来到了天堂二手书店门口。

    里面不止一人,安静垂坠的珠帘外,他透过间隙打量着。

    放书的展台前站着一个陌生女人,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肩膀处略有宽裕,袖口盖住了手背,半身裙在膝盖后面有明显的褶皱。

    这套西装显然是商场里买的成衣,能穿但并不算合身。面料是混纺,这种品质在西服成衣里也是下乘,价格不会过千。

    左脚高跟鞋侧面不知被什么擦出几道细长带尾的划痕,但不是新痕迹,不是今天穿出门后造成的,女人却未做出合理的处理。

    有些焦枯的发尾、成衣西服、带划痕的高跟鞋,这些都告诉沈幕川这个女人的经济条件不太好。

    再加上女人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做兼职的理由非常充分。

    那迟迟未响起的电话,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

    沈幕川掀开门帘,原本寂静无声的书屋响起一串叮当声。

    “你来了。”

    沈幕川听到一声略带熟稔的问候,看向长桌方向,对上那张许久未见的脸。

    沈幕川朝苏棠点了下头。

    空气在两人的对视中陷入了沉默。

    沈幕川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苏棠没有直接回答,把手下压着的书立起来,书的封面和底封朝向沈幕川的方向,示意他自己看。

    米色的封面左侧竖排大写着书名「地下室手记」。

    下面白色腰封上醒目标明「豆瓣2020读书榜经典类No.1」,「No.1」被特意放大,只比书名《地下室手记》略小了一两个字号。下面还有排更小的字「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

    沈幕川盯的时间有些久。

    苏棠:“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沈幕川收回视线,“就是觉得有些本末倒置。”

    苏棠愣了下,把书的封面翻过来,视线从上扫到下,最后停在白色的书封上,了然点点头:“的确。”

    “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是能看懂中文,知道自己的大名居然比不过“豆瓣2020读书榜经典类No.1”更有说服力,会不会气得连夜来找这个封面设计人?”苏棠眼中带着戏谑。

    沈幕川审视着对面人,从比平时亮了几分的淡棕色瞳仁看到她平直的嘴角,仍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他并不擅长玩笑。但他清楚若她是在同他玩笑,他或许该一笑了之,可她要真是问他的想法呢?

    他思量几秒,回道:“黑塞曾说‘我们之所以必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我们遭受痛苦不幸,而我们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趋于极限之时;只是在我们感到整个生活犹如一个火烧火燎、痛苦难忍的伤口之时;只是在我们充满绝望、经历无可慰藉的死亡之时。’”

    苏棠若当真是在询问他的想法,那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显然不会为身外之名这种小事斤斤计较。若只是在玩笑,他也不过就她的话头,提到了件相关的事。

    苏棠不置可否点点头。

    转而问起:“你说是黑塞更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他本人更了解自己?”

    沈幕川在犹豫。

    这个问题其实可以转化为一个可以广而推之的问题“是智者更了解你,还是你自己更了解自己?”

    按理说,自己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但偏偏沈幕川最近几度陷入“认识你自己”这个哲学问题的现实写照中……

    若是有人在他遇见苏棠前问他这个问题,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这世界没有完美的智者。

    所谓智者,其智慧能在其专业领域上一以贯之,在他看来,就算不愧对他们在外的名声了。

    沈幕川仿佛在被过去的自己和最近的自己左右拉扯,短暂陷入了两难。

    “这个选择的确有些难做。”苏棠又问,“那如果这个人已经死了呢,对于已死的人,总该是他们自己最了解自己了吧?”

    沈幕川从未想过这个新奇的问题。

    若是自己死了……让他犹豫的那个问题,自然也不在了,他最近的那些困惑,到那时估计早已烟消云散;

    那虚无缥缈的地府,苏棠的身影映在沈幕川的瞳仁里……自然也不会有她。

    他自然该像从前那般,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沈幕川郑重点了头。

    苏棠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同意这番说法,笑起来。

    沈幕川莫名从那一小弯的弧度中读懂出了她此时的得意。

    苏棠快速翻起手中的书,很快在其中一页停下,手指着其中某段念起来:“你们会问我,为什么要矫揉造作和折磨自己呢?”[1]

    “回答是:‘因为无所事事得坐着非常无聊;所以就矫揉造作起来。’”[2]

    说者或无心,听者却有意。不只有意,沈幕川还听出了别样的弦外之音。

    施施然念出来的“矫揉造作”,仿佛是看尽了某人这些天的行思坐想……

    “陀老在地下没法继续写书大业,无所事事肯定非常无聊,自然也会如普通人一般矫揉造作起来。”苏棠刻意停了下,“所以我才说,他老人家要是能看懂中文,说不定会来找这人算账。”

    “苏老板的口才还真是好啊。”

    沈幕川勾着唇角说赞美的话,语调却毫不走心,眼中的笑更像断了线的风筝,缥缈无根。

    “不如你再告诉我,你选她不选我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怎么就成了更好的下一个?”

    ***

    “不好意思,打扰二位,我先结个……”女人从沈幕川背后探出头来,手试探性在两人间摆了摆。

    女人走过来的时候,把柜台前站着的男人义愤填膺的指责听个一清二楚。

    无非是二男争一女的戏码,前面这个男人不再甘心当备胎或者是书店女老板脚踏两只船被发现了……

    上了一天的破班!

    被秃头上司批评她披头散发的,影响部门形象,明里暗里让她学学隔壁部门花枝招展的小蝴蝶,谁他妈的还会对痴男怨女的破事感兴趣?

    这蠢男人但凡在那秃头手下干上三天活,绝不会再有心情在这里磨磨唧唧,和另一个蠢男人争风吃醋……

    这一切吐槽全在女人看清沈幕川的脸后,飞得无影无踪。

    女人继而看向桌后的书店老板,宕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感叹:“我靠,这女人太有东西了!”

    这种平生只此一见的帅哥,这位女老板不仅能钓上,还能面不改色吊着,还让这种顶级帅哥为她争风吃醋!!!

    但凡秃头上司有帅哥百分之一的美貌,她也不是不能穿上动动就露屁股的短裙去上班……

    苏棠忽然出声:“客人?”

    带着笑的目光平等分给对面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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