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深了一分。

    一阵秋风扫过,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立起风衣领口,恨不得整颗脑袋缩进单薄的避风港里。脚下更加匆匆,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咔哧咔哧的脆响像密集的鼓点。

    沈幕川也是这三三两两中的一人,不过他没有风衣,没有归去的方向,“匆匆”更无从谈起。只有脚下也咔哧咔哧响着,几日前风干的笑脸如今被踩碎一地。

    不远那处里面的灯亮着,黄晕晕的模样,沈幕川抬手看了眼表,亮得比以往早。

    “天黑了就早点开灯。”在脑中一闪而过,不讲道理地兀自做着联想。

    可那发光的门偏还敞着,他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是陈嘉阳打开从那里冲出来的。

    沈幕川并不喜欢毫无价值的猜想,它们无端冒出来,还有接连不断的架势。

    他决定去了结这些猜想。

    转眼,面前出现了一串串安静垂顺的珠子,他抬起手,熟练拨开半幅。

    书店里安静,人不像往常那般在桌后,他毫不意外移开了视线。

    毕竟,那张小叶紫檀桌不仅仅可以用来看书,还可以……在那上面手拉手。

    都是熟悉的布置,一眼望去那排书架上的书还是他临走前亲手摆放的顺序。

    都很顺眼,只除了最靠外的那张茶桌上放着的茶壶。

    壶嘴还飘出一缕缕白雾。

    一副在等什么人……马上回来的模样?

    沈幕川径直走上前,掌心贴上青瓷壶壁。

    凉、了。

    ***

    方形平底的白色盥洗池前,沈幕川把茶杯放在小黄鸭的洗手液起泡瓶旁。长指勾进天青色的壶柄,倾斜,茶水从壶嘴源源流出。

    细细的茶色水流,周身还冒着淡淡的白烟,稀稀拉拉成串砸在白瓷盆地,从被翻开的水堵流向看不见的漆黑处。

    壶嘴流出的茶水很快难以成溜,勾进壶柄的指节依旧看得出用力的苍白模样。

    滴答——滴答——滴答——

    深茶色的水滴砸在白瓷盆底,最后几滴也被彻底榨出。

    沈幕川拿开茶壶盖放到一旁,把里面的茶叶倒在提前摊开在一边的白色纸抽上。

    他倾斜壶身,借着头顶明亮的白光将黏在茶壶内壁的几片残茶一片一片捡出。

    半个小时,他的时间还有很多。

    他拿起可抽拉的水龙头,用强劲的水流将白瓷盆边边角角沾上的茶色水渍尽数冲走;他又调细水流,反复冲洗空无一物的茶壶,内内外外边边角角。

    洗干净的茶壶和茶杯被放到一边,他从小黄鸭嘴里按出一大捧白色的泡泡,把两只手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沈幕川从墙上的纸抽盒里抽出两张纸,慢条斯理把手指从根部到指尖细致擦干,把半湿的抽纸连同包着茶叶的那几张纸巾一同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茶具收纳柜的玻璃门被拉开,他的视线从上向下扫过他亲手安置的每一套茶具。

    第四层右手边空了块见方的地,视线在那里短暂停了瞬,他便抬高手臂,把洗净的茶壶和茶杯放到最上面一层。

    沈幕川略仰着头,视线擦过胡桃木搁板才望见了挺翘的茶壶肚,他又一次伸长手,指尖抵着天青色的茶壶肚,一鼓作气将其推进了仰望不到的柜格深处。

    他轻手关上柜门,朝米色的麻织门帘走去,信手掀开门帘却停了下。

    他瞥了眼门口虚堆了大半的垃圾桶,一眼看去,尽是白色。

    沈幕川略伏了身子,绕帘而出。

    ***

    隔间棚顶并排装着三个长条白炽灯管,把里面照得亮如白昼,相比之下,外间暗了许多。

    沈幕川缓步走在光线昏黄的书架间,不无意外,在尽头外的光亮处,瞥见了熟悉的背影。

    沈幕川抬手看了眼腕表,还有时间。

    听到身后而来的脚步声,苏棠转过身。

    沈幕川的鞋尖停在书架侧影边缘,垂低的眸子隐在暗色里。

    一明一暗的对视中,寂静在浮光中涌动。

    “怎么会是你?”

    “不是我,”声音从暗色中流出,“你以为是谁?”

    苏棠下意识瞥向左手边的茶桌,怔了下:“有个客人点了个茶后出去了,我把沏好的茶连同茶杯放在那里。”

    沈幕川眼睫长垂着,听到又没听到的模样,什么也没说。

    苏棠朝空了的桌子指了下:“你刚才没看到?”

    沈幕川侧身伏下腰,一双眼放在整齐摆列的书籍上方,朝苏棠口中的茶桌望去。

    “你说那里的茶啊,”沈幕川轻描淡写回,“我收走了。”

    苏棠眼睛惊讶睁大。

    沈幕川并未看过去,仍盯着那张空桌:“茶冷了。我摸过了。”

    “这么快?”苏棠细眉微蹙。

    “这么快,”沈幕川慢慢直身看来,“我也很意外。”

    苏棠直觉他话里有话,抬脸仔细去辨他面上的神情。

    一眼看去,依旧是那张好看到挑不出错的脸,波澜不惊的淡漠神情,细看又有哪里和平时不一样。

    暗黄调里居高临下看来的男人,像极了中世纪油画里走出的禁欲主教。

    苏棠没说话。

    她转过身,继续收拾展台上收拾了一半的书。她拾起一本倒扣在角落的书,翻过来,大拇指拨着书页,从头到尾快翻过一遍,随口说道:“你不是请两天假,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棠确认内页没什么问题,又把书合上。书敞开倒扣得久了,合上后,书页依旧翘翻着。

    她两只手压在封面上。

    沈幕川不知何时走到苏棠身后,单手拎着本厚重的古汉语字典:“我看,你确实没想到。”

    话落,厚重的字典直接放在了苏棠压书的手上。

    “其实,我比你想的早来了片刻,”沈幕川继续说下去,“看到你和那位客人手拉着手,半天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不便打扰,我只好在外面多待了一会。”

    “手拉手?”莫名其妙的说辞让苏棠顾不上被压的手,片刻才恍然大悟,“我是在给他看手相。他先帮我看的,说了不少好话。礼尚往来,我也帮他看了看。”

    沈幕川大手从后捉住纤细的一对手腕,将两只手从厚重的字典下带出来。

    “是不是说你最近红鸾星动,桃花正旺,很快会遇上有缘人。”

    苏棠转过身:“差不多。”

    沈幕川自然放下手。

    “你信他?”沈幕川西服下的宽肩前倾,灯光下贴近苏棠的脸,目光专注似要把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丝不漏,“你这么聪明,别说你看不出他龌龊的心思?”

    “龌、龊?”苏棠像听了什么笑话,尾音带了破音的笑。柔软的肩头撞开身前被锻面西服包裹严实的上臂肌肉。

    苏棠走到两人之前谈起的茶桌,背对着坐下,头也不回问:“你也来坐吗?”

    沈幕川仍保持着被撞开的姿势。

    两人背对背停了片刻,沈幕川转身走去苏棠对面落座。

    “没想到,你想和我聊聊这个。”苏棠指尖敲打桌面,“要不沏壶茶来聊聊?”

    沈幕川:“不用。我一会儿就走。”

    苏棠不置可否:“也行。”

    “你问我看没看出他的龌龊心思?”苏棠回望了眼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眼前浮现出某人把身份证贴在脑门、一脸仿佛吞了太阳的笑,她侧颊的唇角不自觉勾起。

    “我倒看不出什么龌龊心思,”苏棠重新转回来,信手支起下巴,“他大概只是想撩我罢了。”

    沈幕川:“你觉得这还不算什么?”

    苏棠无所谓的口气:“没什么吧。”

    沈幕川长睫垂低。

    苏棠想了下继续:“就像路上遇见了可爱的猫啊、狗啊,停下来冲它们喵喵或汪汪,顺手摸两下毛,挠挠它们下巴,帮它们抓两把痒。”

    沈幕川摸出烟盒,朝苏棠睇去一眼:“介意吗?”

    苏棠摇了摇头。

    沈幕川单手拨开盖子,抵在烟盒下的手指轻弹了下,近在咫尺的苏棠也没太看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一根烟已自动弹出。

    沈幕川薄唇咬住烟尾,许是习惯,即使是室内,他依旧用空着的手虚拢住烟。

    苏棠目不转睛盯着对面,仿佛第一次看人点烟。

    “咔哒”一声,虚拢的长指缝隙流出橘红的火光。

    沈幕川掩在唇边的手放下,薄唇咬着尾端乍明乍灭的烟,含糊的声音从后面传出:

    “你把他看做路上的阿猫阿狗?”声音流过那点猩红,仿佛沾染了火光的温度。

    苏棠轻笑一声。

    “猫、狗指的是我。他路过觉得我有意思,停下逗弄两下罢了。他觉得无趣了,”苏棠清瘦的指节曲起,扣了扣两人间空空如野的桌面,“自然就离开了。”

    对面冷不防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

    苏棠再看过去,就见刚才绰然有余拢着火光的五指现在隆起小山,用力压制着呛咳不停传来的地方。

    “我早说,”苏棠长长吁口气,“咱们该沏壶茶。”

    沈幕川咳得更厉害了。

    苏棠支起胳膊起身,朝光线渐暗的深处走去。

    断断续续减弱的咳嗽声终于停止。

    空气的静谧只持续了几息,远处隐约传来水壶加热声,闷闷响起,渐渐鼓噪起来。

    很快,苏棠折回来,手里端着熟悉的木制茶盘。茶盘中间端正摆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

    藤编提梁把的茶壶,月白色的苏打釉面,两个茶杯也是一套,沈幕川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苏棠瞧了眼桌面,现在空空的,只在另一端尽头处立着个木制茶牌。没有烟灰和烟头的痕迹,沈幕川指间的那根烟,更是了无痕迹。

    苏棠在之前的位置坐下,将茶壶和茶杯依次放在两人中间。她提起亚麻棕的藤编手柄,先给对面空杯倒上了茶,七分满,才收回手不紧不慢给自己添茶。

    苏棠端起自己那杯,眼神示意沈幕川自便。

    散着清雅茶香的月白杯壁抵在苏棠下唇,将她单薄纤细的下颌遮了大半,她慢吞吞啜饮着。

    沈幕川那杯仍摆在他手前。

    “他抱着怎样的心思,”沈幕川的视线幽幽垂巡在薄绿色的茶汤上,“你当真不介意?”

    苏棠闻言回头,透过身后的窗看了会儿外面。

    “路过的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语气比杯中的茶汤还浅淡。

    “我介意,他们就能进来多买几本书?”

    “还是我介意,他们就能为我停下脚步?”

    苏棠重新转回来,将杯中的残茶一饮而尽,空茶杯磕在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

    “还是我在意,你就能抛掉你的百万年薪,一直留下来?”苏棠眯起眼。

    沈幕川盯着那双浮满笑意、却没有一丝沉在眼底的眸子,削薄的唇缓缓开启:

    “你知道,我一直在追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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