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盒子被打开。

    一双小白鞋躺在里面。

    苏棠有一瞬回到了昨夜的车里,沈幕川掌上的香奈儿鞋盒被她指节扣得嗒嗒响,“你怎么不干脆送个爱马仕给我?”

    爱马仕,今天便来了。

    苏棠绕鞋盒里板正平躺的小白鞋看了一圈,很快找到和昨天那双最大的不同之处,侧面的烫金CHANEL变成了压线斜体的H。

    更低调了……?

    苏棠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句:“似乎有点贵重了。”

    鞋是沈幕川亲自挑完结账的,他清楚这鞋和“贵”毫无关系,更谈不上“重”。

    两人间隔着紫檀长桌,沈幕川俯下身,清隽的脸放低到和苏棠同一个高度:“我在追你。”

    说这句话时,沈幕川黑白分明的眼清澈得仿佛阴阳分明的太极图,不掺半分旖旎。

    他好像只是单纯在强调一个事实。

    这是苏棠第三次听沈幕川说这句话,每一次感觉都不太一样。他的是,她好像也是。

    苏棠:“所以?”

    “处于被选择的地位的我,不过是在尝试用金钱打动你。和其他的普通男人一样,买奢侈品、买珠宝、买房、买车来追求异性……”沈幕川顿了下,补充道,“或追求同性,这些都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我年薪也算可观,额外还有个人投资,金钱并不是我的稀缺资源,这些钱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你也不需要因此为我加分,”沈幕川垂下眼,浓密的睫羽好像一片幽黑的薄幕覆在眼前,“

    换个角度看,我不过是在做我想做的事。”

    苏棠渐渐恍惚,这两段话比起是说给她听,更像是说给某个

    他想说却不能说的人。

    苏棠视线不自觉落向他眼底那片精致的剪影,蝶翼般随着长睫眨动轻轻摇曳。想要探寻究竟的心不知不觉被转移。

    “所以,你收下这双鞋更多是在成全我。”沈幕川直起身,再开口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小票在里面,或用或换或卖,都随你。”

    “还有一件事你大可放心,我清楚你接受我的礼物和接受我这个人是两码事。”

    这番话虽然兜了个圈子,但最终还是回到了沈幕川预想的正轨:“你如果有想要的其它东西,不必顾虑,可以直接告诉我。”他希望苏棠可以由这双鞋想到车、想到房子,想到她并不稳定的住处,从而和他要下她现在住的那家酒店。

    苏棠抿唇沉默。

    沈幕川放轻了呼吸并不打扰,极富耐心。

    他背在身后的长指在空中无声勾完了大半只黑脸猫,苏棠才终于开口:“鞋很好看,我收下了。”

    沈幕川又等了几息。

    苏棠补了声:“非常感谢?”

    沈幕川扯了下嘴角:“客、气。”

    一转身,客气翘起的唇角瞬间垮下,他慢步朝茶桌后的五斗柜走去。木门里锁着被意外打断编织进度的黑猫手环。

    ***

    董秘书喜欢取经,但不局限于商界,他喜欢和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取经。

    此时,他桌上摊着本敞开的《聊天记录》,却有一会儿没翻页了。

    他视线卡在其中一句:「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1]

    不是因为这句话太难理解,恰恰相反,话读起来太过直白浅显,让他不免生出“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苍白感。

    这本书的作者萨莉鲁尼是90后的爱尔兰作家,处女作也就是这本《聊天记录》便被七家出版社争相出版,自此出圈。之后的作品《普通人》更是斩获多个世界文学大奖,被译成46种语言,风靡全球。

    年轻、作家、女,当今为数寥寥的世界性知名作家。

    董秘书料她必有过人之处,买来她的大作拜读,一时却没能读出什么深意。

    他起身走去茶水间,从咖啡机里接了杯热腾腾的意式浓缩,转圈浇在预先备好的冰博克上,心中还在琢磨那句看起来浅显的话。

    他端着拿铁,乘电梯下楼,准备去找文学爱好者唐部长讨论一下。刚远远瞧见唐部长办公室的门,便听一声惊呼:

    “外面竟然下雪了!”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这句话一阵炮竹似的,把工位上死气沉沉堆着的员工们哔哩啪啦炸抬了头,仿佛见到什么罕见的西洋景般讨论起这场雪……

    董秘书站在热闹的人群外,豁然开朗。

    他默默走过唐部长的办公室,继续向前。

    他想,若是那个当初收到普林斯顿通知书的少年看到刚才那个场景,定会眉头紧蹙,可现在的他第一反应竟是会心一笑。

    波澜壮阔的职业生涯并没有如期来临,他成了庸庸碌碌中的一员,成了会为一片雪花哗然的职场人。

    他走到走廊尽头,望着漫天飞雪,想起了那个连续四年每逢下雪都会在校园里遇到的女孩,她也不说什么,就在他旁边用鞋尖在积雪上写写画画……忽然,某种念头闪过脑海,但又太过缥缈,无根可寻。

    一片雪花落在面前的玻璃窗上,董秘书举杯,敬雪花一口,敬那句“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

    玻璃窗后,苏棠也在仰望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手里捧着杯滚烫的拿铁,一同放在焦糖色长毛衫覆着的膝上。

    海城在北方,每年都会下雪,可今年这场初雪似乎来得格外早些。缺乏个凛冽几天的铺垫,街上的行人甚至还没换上羽绒服,它就这么急匆匆来了。

    苏棠从街上收回视线,看了眼桌上的树屋摆钟,时针已过了十二点。

    她看向书店紧闭的门,外面的梧桐树冠不知何时变得光秃秃的。

    最后一片落叶和第一片雪花一样,来得悄无声息。

    她想到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琼西看到的最后一片常春藤叶,重病中以之为生命希望的叶子,其实是画家贝尔曼用颜料画的。

    琼西病愈后,走出病房,才看到窗外的常春藤上的叶子早已掉光。和她玻璃门外的树一样,这才是现实。

    该思考中午吃什么了。

    很神奇,有一段时间不想这个问题,再次思考,这个过去几年每天都要思考的问题竟有些生疏。

    自从她多了个员工,吃饭这件事自然而然从她一个人的事,变成了她加他两个人的事情,她或多或少还是要尊重点另一个人的意见。

    苏棠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袁枚的《随园食单》,一页一页翻着翻着,翻到夹着梧桐叶书签的那两页。

    她捏着干枯的梧桐叶柄,拿开书签,被盖住的「八宝肉圆」四个字映入眼帘。

    下一秒,记忆回到了那天。

    两手间摊着书,苏棠头也不抬喊了声“沈幕川。”

    声音不大,书屋里那时只有他们两人,在找沈幕川在哪个角落而已。

    果然,不到三秒,左数第二三列书架深处传来一声应答。

    苏棠问:“我们中午吃什么?”

    低沉的声音传来:“不知道。”

    苏棠早料到是这个答复:“那你说吃八宝肉圆好,还是空心肉圆好?”

    书架间窸窣的动作声再次停了下:“有什么区别?”

    “八宝肉圆的话……”苏棠念着八宝肉圆小标题下的内容。

    「猪肉精、肥各半,斩成细酱,用松仁、得香蕈、笋尖、荸荠、瓜姜之类斩成细酱,加纤粉和捏成团,放入盘中,加甜洒、秋油、蒸之。入口松脆。」[2]

    “空心肉圆呢?”

    苏棠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和猪肉丸子差不多,不过用冻猪油做陷,蒸制后猪油化了,就成了空心肉圆。”

    沈幕川的身影从书架暗处走出:“吃八宝肉圆吧。”

    他转眼到了苏棠面前。

    苏棠看人微垂下脖颈,动作熟练摘下围裙,伸长手臂挂在她身后的挂衣钩上。他转手又取下挂在一旁的西服外套,抬臂穿了进去。

    苏棠的头跟着沈幕川行云流水的穿衣动作走,现在正在看他修剪圆润的指头一粒粒扣着西服纽扣,她问:“为什么选八宝肉圆?”

    语气却有些有口无心。

    沈幕川眉眼不抬回:“不是你想吃?”

    苏棠头摇到一半,才想起沈幕川低着头系扣子看不到,改说:“我刚才看这两道菜的时候还在犹豫。”

    “是犹豫更想吃哪个?”沈幕川扣好最后一粒扣子,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还是在‘好吃但难做’和‘一般但容易做’间犹豫?”

    苏棠思考沈幕川的话,好一会睫毛才恢复正常眨动:“你怎么知道是后者?”

    “抛硬币做决定,硬币落地那刻是看天意,硬币落地前……”沈幕川抬手整理完西服驳领重新看来,“才是人心。”

    苏棠细眉轻蹙,继而转头去书页上的「八宝肉圆」和「空心肉圆」两段里寻“人心”。

    过了会儿,门口方向传来响动,苏棠抬头看去,是沈幕川正推门要出去。

    “你去哪?”苏棠扬声问。

    沈幕川大步已迈出了门,带上门的瞬间,涌入的秋风送来不甚清晰的“你、猜……”

    后面的话苏棠并未听清。

    沈幕川当时去了哪里,苏棠后来也没问,但她不问也知道答案。

    因为,那天,她成功吃上了八宝肉圆。

    苏棠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那本《随园食单》,一页页翻起来寻找灵感……

    窗外的雪就这样一直下,一直下。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今日都变成了老实的乌龟,慢慢爬着。苏棠时不时朝外看一会儿,看那些打滑的车,兀自想象在车里麻爪的司机们。

    雪只在傍晚下班的时候体贴停了停,晚上快八点又继续下起来。汹汹的模样,似要昏天暗地下个一夜。

    书店二楼,壁炉里的火滚烫燃烧着。

    苏棠拿个小板凳坐旁边,红色的火焰在她出神的眼里生动蹿腾。偶尔爆个火花声把苏棠惊醒,她便握紧火钳,伸进壁炉里翻翻。

    “咚咚咚。”安静的二楼忽然传来突兀的响动。

    苏棠下意识捏紧手里吊挂的火钳,机械伸进壁炉里,翻两下才恍惚刚才听到的动静好像是……敲门声?

    “咚、咚、咚。”下面传来的敲门声更响了些。

    苏棠按亮膝盖上的手机,10点21分?这么晚了,谁在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停了会儿又响起。

    苏棠把火钳伸进火焰更深处,快速翻了几下,收回检查了下黑得发红的火钳头,满意点点头,起身去楼下查看。

    她顺着木转梯慢慢下到一楼。

    一楼的灯早在她上楼前便被关掉,因此整体都是暗的,但又不像平时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下雪的夜晚总是比平时亮上许多,常常到了深夜还给人种还是傍晚的错觉。

    今天这场雪下得又凶又久,苏棠走在高高的书架间,从阴影朝落锁的玻璃门望去,暗调的玫瑰色,她恍惚外面是傍晚,一会儿推开门望出去,远处该是漫天的晚霞。

    她放下捍卫在胸前的火钳,加快脚步走到门前,先踮脚落下上面的插销,又弯腰去提下面的。

    “咔哒”一声插销被成功提起,门率先从外面被打开。

    苏棠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银色插销冰凉的触感还在指腹,一抬头,被冷风杂着雪粒子扑了一脸。

    苏棠抬手抹了把脸,才看清从门后走出落了一身雪的沈幕川。

    还没等苏棠问他为什么半夜出现在这儿,就见沈幕川看着某处继而眉心一蹙。

    苏棠随着他眉间飘下的雪花跟着看去。

    就见她手中的火钳在冷风中顽强冒着热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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