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呼啸的风填补了两人沉默的空白。

    仿佛风不停,彼此都了有正当的理由继续安静。

    风短暂歇下,火钳头顶的白烟终于不再一副下一秒就要咳断气的模样,此刻细弱袅袅飘着,苏棠对着另一道落在上面的目光表情正经说:

    “我刚才在烤地瓜。”

    “……”

    迟迟没等到回复,苏棠心中腹诽着“沉默是今晚的康桥”[1],目光跳过被落雪模糊了的西服肩线,望向他背后被雪光晃亮的夜空。

    在漫长又不着急的等待中,苏棠欣赏着仿佛镀了层烧透的玫瑰色的夜空,脑中播放电影《大话西游》里一身曼妙红纱的紫霞仙子,红唇开合念出那句无比经典的“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2]

    门槛儿外的人终于开口了。

    “好久没吃烤地瓜了。”生硬的、丝毫听不出怀念的语气。

    苏棠漫天的乱想被冷淡的嗓音扯回,她收回眼,目光上移到沈幕川的脸,目光很快被他乌眉间的落雪吸引。

    雪花结实挂在其间,隐隐有了上冻的模样,想来在外面有段时间了。

    “那要不要进来吃个烤地瓜?”苏棠数着他眉间的雪粒问。

    沈幕川利落说:“好。”下一秒,便鞋尖迈过了门槛。

    对话进行得太快,以致于苏棠后来想起,把这一切归咎于和北风赛跑。

    走在沈幕川高大的背影里,盯着影子的源头,皮鞋上的落雪在地板上滴滴哒哒洇出水渍,苏棠很快后悔了。

    “你先上去吧。”她对着沈幕川上楼的背影说。

    ***

    过了一会儿,苏棠在二楼楼梯口背着手冒出了头。

    沈幕川已经脱下了西装外套,上身只着件白衬衫坐在沙发上,听到脚步声,朝苏棠瞥来眼,又低头继续用干毛巾扫掉周身的落雪。

    苏棠轻手轻脚朝沙发走去。

    站在沙发后,她瞄着靠背上方露出的后脑勺和白衬衫遮掩的肩颈线慢慢蹲下,悄无声息把包着锡纸的地瓜放到了地板上。

    她站起身,现在能看清沈幕川浓密的发顶,发质又粗又硬,估计会扎手,想着取下肩上搭的白毛巾,从后“啪”一下盖到他头上。

    几乎同时,露在毛巾外的那段脖颈僵住不动。

    “先擦擦头。”苏棠飞快说,“头发短也不能等自然晾干,容易感冒。”

    毛巾下的人还是没有动作的意思。

    苏棠两手隔着白毛巾搭上去,见毛巾下的人没挣扎,细白的手指轻轻揉搓几下,果然有些扎手。

    “很简单的,你自己试试?”

    毛巾下的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依旧一动不动。

    苏棠在楼下选了条大毛巾,盖的时候也特意把大半搭在前面掩住沈幕川的脸,所以即使现在特意去瞧,也只能从两条幽幽垂着的白色间瞧见段绷紧的下颌线。

    苏棠怀疑沈幕川信那个“男人的头不能碰”的说法,可局面僵持着,她不能一动不动,手下又抓了抓。

    一下、

    两下、

    三下刚曲起指节,猝不及防被沈幕川攥住了右手腕。

    只被抓住一只手,苏棠的双手却一起僵在原地。

    原本一人唱着独角戏的二楼现下连半道呼吸都探寻不到。

    几步开外的壁炉,橘红的火焰却烧得热烈,在其余两方的不动声色中愈发耀武扬威。

    壁炉里蓦地爆出“啪”的一声,仿佛一道箭矢破空而来,射穿空气中某种悬而未决的紧绷。

    苏棠倏地松懈下来,思及自己毫无由头的紧绷不禁好笑。

    自嘲的唇角还未压平,便听到石破天惊一声问:“让我做你男朋友吧?”

    声音隔着厚重的毛巾而来,不复平时清朗,喑哑压抑,仿佛喷发而不得的火山口。

    或许是问题太过突然,又或许是感情缺乏铺垫,苏棠整个人的所有动作在空气中静止了足足半分钟,才从鼻腔里哼出个意味不明的“嗯?”

    “苏、棠,”沈幕川郑重念出她的名字,沉哑的声音一字一字重复之前的问题。

    “让、我、做、你、男、朋、友、吧?”

    苏棠慢悠悠眨了下睫毛,浅棕色的瞳仁才恢复转动,她淡色的唇轻张:“你听过一个说法吗?”

    她用着讲故事的语调问。

    “初雪那天,许的愿望都会被实现。”

    手下的头摇了下,苏棠听到一句“没有”,触觉和听觉都异常清晰感知了对方的答案。

    “那现在你听说了。”苏棠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下。

    “所以,刚才你说的那个……是你的愿望吗?”

    ***

    是他的愿望吗?

    沈幕川来之前想了许多问题,好像独独漏了这个。

    早些时候办公室里,工作了几小时后,他站起身,忽然发现落地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

    极目远眺处,和平公园里每日悠悠转着的摩天轮一动不动,一顶顶红色的小车厢覆满了落雪,打眼看去,和巨大的白色转盘支架融为一体。

    下雪了。

    沈幕川看到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冬天来了”,不是“海城今年这场初雪来得太早、太突然”,而是那个他这些天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

    三月之期只剩18天了。

    他不去想,不计算,手机和纸质台历上没有留下过任何记录,但这不妨碍他瞬间就得出这个数字。

    他抬手支开窗,冷冽的风从巴掌宽的缝隙猛地涌进来。

    办公室内窒闷的空气被吹破个洞,新鲜的空气抚平了内心汩汩而起的燥郁。

    沈幕川望着铺天盖地掩了一切的雪,那些这段日子被理智刻意遮掩的东西却破土而出。

    她和陈嘉阳手拉手笑作一团时,刹那冲到天灵盖的破坏欲,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去的冲动,崩溃的隐忍……

    他的理智复盘着当时的种种情绪,却发现独独缺了最该有的一种——被背叛感。

    和他走过十几年的兄弟,才认识两个月多的苏棠,前者才该是能动摇他情绪的人。可事实是,他清楚知道陈嘉阳以往做不到这一点。

    那么真正撼动他情绪、让情绪走向失控边缘的人便是另一个。

    如果苏棠对他的影响能力超过了在他身边十几年、被他定义为兄弟的人,那她对他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理智阻止他继续危险地想下去……

    那么,那个变装出现在陈家三十五周年晚宴上的他呢?那样的场合,他抛掉了作为作为公司老板的责任和沈家人的体面……

    还有明知徐思语做了什么、这两年却一直作壁上观的他,毫不犹豫戳破了对方的体面,他明哲保身的那些衡量去哪了呢?

    任性的……像个少年?

    “任性”这个词,他上次用在自己身上,还是是九年前,按苏棠的说法,那是他“成年前的最后一次试探”。

    她是他的任性——

    脑中划过这个危险的想法,沈幕川猛地斩断思路转过身。

    身后是他最为熟悉的办公室,极简的装修,黑白灰的色调,一切摆设井然有序,眼前却浮现出远不如办公室大的一间满当当的书店,他隔着书架看到桌后垂头看书的她。

    办公室从前让他舒心的安静现在却让他觉得有些空荡荡。

    沈幕川想见她了。

    或者只是希望这个空间里多一个她,他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黑色长皮沙发上。

    或许,她可以坐在那里,静静坐着就可以,什么都不需要做……

    苏棠晃晃被沈幕川攥紧的手腕,沈幕川被回过神。

    那个“是你的愿望吗?”的答案还没说出口,就听苏棠轻描淡写宣布道:“沈幕川,你的愿望实现了。”

    沈幕川倏然转身。

    雪白的毛巾像告败的旌旗飘然坠落,壁炉里炙热的火苗热烈燃烧。

    漆黑的西裤压进暗红的鹿皮绒沙发,用力到仿佛要从干涸的血渍中榨出鲜活的红。

    他白皙的脖颈引颈就戮般高高仰起,凝望着她平静脸上跳跃的火光,喧嚣了一日的心只剩一句独白:

    她答应了。

    ***

    丁慕周睡得迷迷瞪瞪,忽然感觉有人敲他脑壳。他睁开眼,机械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

    哦,还是晚上。

    哦,雪终于停了。

    几点了,丁慕周刚要低头看眼表,脖子机械记忆般看向右侧,

    书店呢?他定睛一瞧,发现书店二楼的灯终于灭了,和夜色融为一体,不再在一条纷纷关门落锁的商业街里兀自乍眼。

    书、店……睡梦中猛地醒来的丁慕周终于迟钝想起好像有人敲他脑壳的事,脑袋慢慢转向左边……

    呃……沈总正站在车外等他开车门!!!

    丁慕周人仰马翻推开门下了车,问候的话在低头看见沈总异常褶皱的西裤时,当场卡在喉间。

    他就说大半夜还下着雪非要来什么书店,哪家正经书店半夜十点还开门,还只二楼亮着灯?

    平时和别家的司机交谈,得知他们老板的小情人都开什么花店、美容院、瑜伽馆的,还真没听说谁家小情儿开书店的,另辟蹊径的果然厉害,难怪他老板这种铁树也被搞开了花……

    给老板开完门,丁慕周马上上了车,他看着后视镜里半点不见疲色的人问:“沈总,现在回家吗?”

    话落,就见镜中人抬腕看了眼手表,淡淡回:“去公司。”

    丁慕周内心惊讶,大半夜去公司干嘛,他们走的时候公司几乎都没人了,更何况现在?

    他也看了眼表,无比震惊发现……

    此时此刻是凌晨五点三十五分二十一秒!

    丁慕周咬住欲发出惊呼的嘴,麻利启动了车。

    朦胧的清晨,铲雪车还未开工,黑色的宾利在雪上小心前行。

    丁慕周看着倒车镜里越来越小的书店影子,眼里是满满的敬佩之情。

    ***

    董秘书端着新鲜出炉的手煮咖啡,倚在茶水间的大理石台边,一如既往不苟言笑。

    他人站在这里,后进来的无论是泡茶、接咖啡、还是热个早餐都默契地速战速决,忙完就走。

    董秘书也只作不见,任他们来来去去。

    差一刻九点,董秘书终于等到了他的目标,见人打着哈欠直奔咖啡机去,不紧不慢走了过去。

    董秘书:“丁司机今天看起来有点疲惫啊,昨夜没睡好?”

    丁慕周这时才看见董秘书,惊讶之后赶忙摆摆手:“哎,车里窝了大半夜,早上六点多就到公司了,可不看着疲惫。”

    董秘书面上露出些诧异:“昨晚不是九点多和沈总走了,这是去哪了,怎么搞得睡在车里?”

    “作为司机,最重要的就是嘴严。”丁慕周他妈周管家在他给沈总当司机的第一天就告诫他,所以即使他很想和人分享这个惊天秘闻,但还是止住了。

    丁慕周憨憨笑了下,低头操作咖啡机。他们这层这台La Marzocco是上个月新换的机器,听说是意大利进口的高端货,他用了几次还不是很熟练。

    董秘书站在一旁,小口喝着咖啡,在丁慕周操作卡顿时,顺口提醒上一句半句。

    热腾腾的咖啡终于从机器里流出,丁慕周抬头要和董秘书说声谢,就见董秘书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怪老板昨天一直拖着不下班,我委婉提醒两次都没用。”董秘书一副后知后觉的表情。

    丁慕周一听,立马精神起来,他就知道董秘书天天跟在沈总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

    “咖啡好了。”董秘书指着机器上摆着的咖啡杯说。

    丁慕周低头去看,咖啡果然接完了,他端起咖啡杯看向董秘书,挤眉弄眼说:“书店,你懂吧?”

    董秘书当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还将咖啡杯换了手,腾出手轻拍两下丁司机的肩,意味深长说:“辛苦你了。”

    出了茶水间,董秘书脸上的宽和一秒消失。

    原来如此。

    昨晚七点,张秘书如往常一样进沈总办公室收拾晚餐的餐盒,出来时,董秘书见他面色异常多问了句。张秘书什么也没说,打开最上面的餐盒,他一瞧满满当当没动过的模样,下面那三个餐盒估计也是如此。沈总肯定一筷子没动,不然张秘书也不会是这幅表情。

    董秘书冲着紧闭的办公室门抬了抬下巴,问张秘书:“在干什么?”

    张秘书叹口气,犹豫回:“站在落地窗前,看、雪?”

    董秘书笑着说了声“哦”。

    晚上一到八点,见老板还没出来,董秘书亲自敲门去提醒老板到点下班了,得到回应进了门,竟然看见老板还站在落地窗前。

    此时,傍晚停了会儿的雪又继续下起来,董秘书站在老板身侧,看着满脸肃穆望着窗外的人,装糊涂多站了会儿,却只看见比他办公室更开阔的雪景。

    脚下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本该漆黑的夜空被雪花涂上了瑰丽的颜色。楼前的马路显得格外热闹,拥堵的车流打着亮眼的车灯,红黄缎带一般细长延伸到天际……这些溢美之词,是董秘书回到自己办公室静静往楼下看了半个小时,在心里酝酿出来的。

    晚上九点,董秘书再敲门进去。老板依然在落地窗前,之前站的位置,用之前的姿势。

    要不是清楚老板去京市出差生意谈得很顺利,董秘书看老板艰难酝酿着什么的脸,恐怕要怀疑公司要破产。

    董秘书安静带上门,从门缝最后望了眼老板决绝的背影,一个荒唐的想法跃入脑海:老板难道是要……下海?

    未及他深思,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的董秘书便接到了老板的电话,要自己通知丁司机备车,他要出门。

    嗨,董秘书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男人的直觉有时也很准嘛。

    情海,谁说它不是海呢?

    ***

    昨天办公室有人喊“外面竟然下雪了!”,宋熙然朝窗外看去的那一秒,便想到了电视剧《鬼怪》。

    下班途中,司机在前面开车,她坐在后面认真挑选炸鸡外卖。一回家,佣人便说“大小姐,您点的炸鸡外卖和冰啤酒给您放到影音室了。”

    宋熙然就这样躺在沙发上,啃着炸鸡喝着冰爽的啤酒,对着差不多整面墙的电影幕布,重温了一晚的《鬼怪》。

    她一大早哈欠连天来上班,给自己来了一杯美式,苦得她嘶哈嘶哈也只支撑了大半天。下午三点多,她就又不行了,没办法又去茶水间整杯咖啡。

    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要美式,必须加奶,多多的奶!

    宋熙然端着咖啡味的牛奶施施然走回办公室,还没坐下,便见办公桌上多了张银色的购物卡。

    她拿起来瞧了下,贺家罗德百货的购物卡,面值两千。她正要向周围人问“谁的购物卡放她桌上了?”

    旁边的同事便开了口:“行政刚来发的购物卡,公司福利,人人都有。”

    宋熙然转圈看一周,发现果然如此,购物卡刚到手,大半的人还拿在手里看。她了然点点头,放下咖啡杯,坐回了工位上。

    宋熙然好奇:“徐姐,这个购物卡是每个月都发吗?我上个月怎么没收到?”

    旁边的徐姐滑着办公椅靠过来:“想得美,谁家公司不年不节给你发购物卡?”

    宋熙然受教点点头,但想到最近的一个圣诞节也要等大半个月,又忍不住问:“那徐姐,这次的购物卡是庆祝什么节?”

    徐姐立马露出“你这妮子可下问到点子上了”的欣慰笑容:“这不年不节的,唐老大见人来发卡也很诧异,问了行政那边的人,你猜人家怎么说?”

    宋熙然老实摇摇头。

    “庆祝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徐姐手指指指上方的天花板,“据说今早上面紧急交待下来的。”

    徐姐说完,定定盯着宋熙然的脸。

    宋熙然想了想,动作小小拍了拍手:“咱们公司福利真好!”

    徐姐继续看。

    宋熙然继续猜:“咱们老板还挺文艺的……?”

    “浪、漫?”

    徐姐面上有点一言难尽。

    宋熙然终于懂了。

    “徐姐,请教一下,下第一场雨咱们公司发多少?”

    徐姐脚后跟一蹬,办公椅丝滑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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