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三更。

    亓官初雪到城外晴天小客栈时,就见院中已经亮起烛光微微,一张小桌,桌上点酒小菜齐备,静静烧有一盏烛火,烛火后坐着一人,白衣白袍,正低头饮酒。忽明忽暗的昏烛火光中,就显得这人身影颓废又孤单,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霸居一方,家眷无数的澹台师秀原来也有这一面?

    亓官初雪轻轻跃入院中,道:“你来早了。”

    澹台师秀抬头见她来了,微微一笑:“见夫人,自然要早来一些。”

    “呸,谁是你夫人。”亓官初雪骂道,她坐在澹台师秀对面,端起酒杯闻了闻,一饮而尽。

    澹台师秀笑起来:“你不怕我下毒?”他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亓官初雪。

    亓官初雪却不领情,看也没看他递过来的筷子,用手抓起小菜放进嘴里,说道:“我都住到你家里了,你想毒死我,也不用费劲吧啦在这下毒吧。”

    澹台师秀见她筷子都不用,用手吃饭的样子娴熟快速,摇头轻笑:“你和封之信吃饭也如此?”

    亓官初雪听他提起封之信,抬眼看他:“那肯定不会,在他面前,斯文。”

    澹台师秀不禁莞尔:“你就……这么喜欢他?”

    亓官初雪一听乐了:“喜欢,特别喜欢,要多喜欢有多喜欢。”

    澹台师秀笑道:“你也是个奇女子。”

    亓官初雪指了指酒杯,澹台师秀为她斟满酒,亓官初雪又一饮而尽,说道:“说正事吧。”

    澹台师秀问:“你不想我将你的身份告诉子厚,所以我不说会有什么好处?”

    亓官初雪答:“夺平洲,杀夫蒙,我帮你。”

    澹台师秀笑起来:“没有你帮忙我们也能成功。就凭这?”

    亓官初雪又吃了一口菜,说道:“我还可以帮你找回那两具尸体,你的秘密我也不会说出去。”

    澹台师秀问:“我的秘密,此话怎讲?”

    亓官初雪坐直身体,看着澹台师秀,慢慢说道:“你哥哥战死的消息你早前就已知晓,也早知道圣人不会出兵,所以才以大婚为借口,召集天下豪杰到你府上,然后让人当堂讲出平洲城破之事,就为了煽动天下武林人士的爱国之心,好替你哥哥报仇雪恨,我说的可有不对的地方?”

    澹台师秀闻言眯起眼睛看了她半晌,脸色渐冷,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亓官初雪说道:“其实你装的已经不错了,可惜那日,你靠着大红牵巾给我输送力道,一个刚刚听到至亲战死消息的人,你所有的反应都太过自然了,何况那日,你煽动人心的节奏也太恰到好处,这世上哪有这么恰好的事?这些一定是经过事先反复准备的。”她又吃了一口菜,吃完用嘴嘬了嘬手指,接着说道:“后来听到你们三人在未见山说的话,我才明白,你和新娘种诗琦早就在密谋此事,若不是此前你已猜到圣人不会出兵,平洲城之后,只怕还会有更多的城池和百姓生灵涂炭,又怎么会让他二人赴死来配合你演这场戏?就算你愿意,种诗琦恐怕也不愿吧?”

    澹台师秀眼眸深邃,颇有意味的盯着她,说道:“看来不是我替你守住秘密,而是要咱们二人相互理解,相互保密喽?”

    亓官初雪说道:“你不告诉封之信我的事,我在天下人面前自然缄口不言。”她顿了顿,又说:“我还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澹台师秀问:“什么事?”

    “不杀你。”亓官初雪用她那莺声燕语的口音说出这三个字,澹台师秀忽然哈哈一笑:“所以,那天,你其实是来杀我的?”

    亓官初雪摇摇头:“我的规矩,只杀该杀之人,那天我只是来探一探你的为人。不过,我不杀你,这几日,要来杀你的人不会少,将来上了战场要杀你的人更不会少,我,可以保护你。”

    澹台师秀听着她一个女人居然说要保护自己,又笑起来:“我要是需要依靠一个女人的保护才能出征,那还不如现下就死了。”

    “女人怎么了?你的武功不如我,轻功不如我,咱俩精诚合作,一起杀敌,关键时刻我还能保护你,你并不吃亏吧?”亓官初雪口气轻松,仿佛什么到她嘴里就会变的特别简单一样。

    澹台师秀点点头,思考了一下,又问:“假如,在战场上,我和子厚都有危险,你救谁?”

    嗬,震撼灵魂的拷问。

    可惜震撼的不是亓官初雪的灵魂。

    她想也不想就答:“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他。”

    澹台师秀一口酒呛到鼻酸,他刚要出口揶揄她,亓官初雪又说:“这么说吧,在战场上,你只排在他之后,但在其他所有人之前。”

    澹台师秀差点没气笑了,她这是要把自己当女皇帝?

    亓官初雪看她不答,又说:“还有一事。”

    澹台师秀直皱眉:“又是什么?”

    亓官初雪说道:“你大婚那日,我杀了你的手下,这个仇现在还不是报的时候,你先暂且记着,等一切事了,你随时来找我,比武也好,比文也罢,只要你赢了我,命便拿去,血祭你那部下便是。”

    澹台师秀盯着她看了看,问:“我为何要等?”

    亓官初雪举起酒杯:“这也是我的诚意,恐怕现下,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澹台师秀扬着声音“哦”了一声,问:“你的敌人?”

    亓官初雪目不转睛的看着澹台师秀,依然举着酒杯,一字一顿的说道:“他们杀了我最亲的人,还将他分尸、灭迹、侮辱。”

    澹台师秀问:“所以你才搞出一个牡丹图谶?”

    亓官初雪点头:“是。我看你和我也差不多,他们杀了你的哥哥,还将他残尸,挂在城头、侮辱。”

    澹台师秀闻言,半晌,缓缓举起了酒杯。

    亓官初雪嘴角一笑,伸手轻轻在他酒杯上一碰,说道:“此仇不报枉为人。”

    澹台师秀一仰头,喝了杯中酒,忽然说道:“你刚刚有一事说的不对。”

    亓官初雪问:“哪里不对?”

    澹台师秀说道:“不是我大婚那日,而是,咱们大婚那日。”

    亓官初雪狠狠“呸”了一声。

    澹台师秀哈哈大笑。

    两人继续喝着,澹台师秀却不知亓官初雪酒量如此惊人,酒遇知己,喝到尽兴,他忽然抱着酒坛一跃至树上,招呼亓官初雪也上树。

    亓官初雪见他一扫刚才落寞颓废之情,眼中泛着光,嘴角含着笑,也跃至树梢,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喝着酒,轻轻唱了几句她的“阑珊小调”,问:“为何要在树上喝?”

    澹台师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巢饮。”

    巢饮!?

    亓官初雪一口酒险些喷到他脸上。

    澹台师秀“巢饮”了一会,站起身,忽悠一下跃至地上,又忽悠一下跃到树上,一边跳跃一边喝酒,他这样上窜下跳,坛中的酒竟一滴也未洒出。

    亓官初雪坐在树枝上,摇摇欲醉,晃荡着两脚,笑问:“这又是什么饮法?”

    澹台师秀飘飘洒洒说道:“鹤饮。”

    这几日灵洲城热闹非常。

    所有的客栈、酒家都住满了江湖豪侠。

    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哪哪哪又有宛剌人出现,谁谁谁又杀了几个宛剌人,还有人提着宛剌人的人头招摇过市,大声赘述着自己是如何威猛制敌,如何学着前人,温酒斩敌人等等。

    明日就是十五日之期。

    这日午后,封之信刚刚从司站回到澹台师秀的府中,就有翊卫来报:“指挥使,城东一家客栈中发现了四具尸体,应该都是来参加灵洲城之约的武林人士。”

    封之信在屋中换了衣服,正要去隔壁亓官初雪住的房间看她,说道:“这种事情,吴法吴天就可以处理了,下次不必报与我知。”

    那翊卫答道:“按理说是如此,但这次是左右副使让我来的,因为……因为……”

    封之信一皱眉,问:“支支吾吾做什么,因为什么?”

    那翊卫答道:“因为尸体旁边留着血书,写道:‘人是我封之信杀的,有种来找我呀。’”

    封之信一听,气到直笑,他稍一思索,问:“死的是什么人?”

    那翊卫答道:“右副使说,这四人是个团伙,原本是江洋大盗,最近却开始在洛茵河一带采花。”

    采花贼?

    封之信又问:“这四人是怎么死的?”

    那翊卫答道:“都是一剑毙命,只是,四人都被残了尸。”

    封之信皱眉:“怎么个残尸法?”

    那翊卫答:“……宫刑。”

    封之信一下乐了,这手笔,还能有谁。

    他进屋见亓官初雪还在睡觉,便匆匆奔着城东的客栈而去。

    到客栈的时候,吴法吴天已经将尸体检查完毕。

    封之信走进房中,看了看墙上的血迹,问:“有什么发现?”

    吴法答道:“一剑封喉、残尸、还有这个……”说着他将手中的一张油纸递给封之信。

    封之信接过来,摸了摸油纸的厚度,又闻了闻油纸的气味,和前几天三颗人头下面发现的那张一般无二。

    他打开油纸,就见里面写着一行小字:三日后,老娘去洛茵河边洗澡,熏香以待,不来是狗!

    落款是:初雪。

    封之信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吴法吴天发现纸条时自然已经打开看过,此时都憋着笑看着封之信。

    封之信盯着纸条看了看,说了句:“三日后,你们随我去抓大名鼎鼎的杀手初雪。”

    第二日,澹台师秀的府邸洒扫一新。

    寅时刚过,府门便已大开,澹台师秀的部下身穿戎装,整齐划一的站列两排,恭迎天下豪杰。

    从天还未亮到日上三竿,再到乌金西移,一整天的时间,各路武林人士络绎不绝的来到府中。

    灵洲城的澹台师秀府比安庆城中的府邸又不知大了多少倍,澹台师秀已命人将几个庭院打通,摆了近千张桌椅,更备齐酒菜,供来客吃喝休息,他自己则和封之信在书房中一整天都未露面。

    亓官初雪听不到他俩在书房中的一点动静,想来澹台师秀的书房恐怕也有吸音的磁石密室。

    直到天色渐暗,两人才走出书房,看着几乎座无虚席的庭院,澹台师秀低声问身边的封之信:“拉弓可没有回头箭,子厚,你想清楚了?”

    封之信说道:“家父的计划既然都已告知庭芝你,那我们封家就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澹台师秀笑问:“封家没有,你自己也没有吗?你就不怕一去不回,你那做饭的小丫鬟改嫁?”

    封之信微微一笑:“若我不能回来,她自然还是改嫁的好。”

    亓官初雪在房中躺着,运内功听到他俩的对话,心中骂道:“呸呸呸,谁要改嫁!”

    澹台师秀示意家丁,敲锣。

    三声锣响,庭院中原本沸沸扬扬的人声立时安静了。

    澹台师秀运起内力,朗声说道:“各位大驾光临,令我澹台府蓬荜生辉。庭芝在此先感谢各位不畏危难,愿意挽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他顿了顿,接着说:“今日天下英豪汇聚,为的是夺回平洲城,杀了夫蒙令洪。各位不远千里的到来,足见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是以多余的废话我也不必多说。”

    他伸手一指身边的封之信,说道:“这位,是翊卫司的指挥使封之信封大人,他得太子之令,携两千翊卫司的高手,加入我们此次行动中来。”封之信向着天下豪杰一拱手。

    澹台师秀说道:“我斗胆,请各位上报自己的名讳、人数,我会逐一记录在册。另外,我也知道在座有很多各个门派的领袖人物,也劳烦各位大声报出自己门派参与此次行动的人数,我派人记下。”他说到此处,立时有一排军队的书记官手拿账册走入庭院。澹台师秀接着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既然出战,便不能一盘散沙,所有自愿参与此战的武林朋友,我们将重新整编一支白袍义军,届时我们统一穿上白袍,在战场之上方便辨认,千军万马避白袍,让夫蒙令洪见识见识我天汉武林高手的厉害。”

    他声音洪亮,运内力每吐一个字都中气十足,此时他举起一大碗酒,最后说道:“长矛侵半天,轮刀耀日月,一寸山河一寸血,人人热血人人兵。为了天汉,我们不惧生死,只为百姓!”说着他将一碗酒饮尽,将酒碗一摔。

    庭院四周,澹台师秀的部下立时跟着大喊:“长矛侵半天,轮刀耀日月,一寸山河一寸血,人人热血人人兵。”

    亓官初雪躺在床上翘着脚丫吃着点心,运内力听澹台师秀一番动员的豪言壮语说完,心道:“这个家伙蛊惑人心的能力可比我的子厚厉害多了,将来他若是要造反,恐怕也是一把好手。”

    庭院里热火朝天的说豪言、喝烈酒、摔酒碗。

    上千号人这一系列动作做完,也颇费了一会功夫。

    之后就听有人大声说道:“崆峒派,举全派之力,二百三十人已全部来到灵洲城外,愿听从号令。”

    紧跟着又有人喊道:“天坞派,全派上下一百五十四人,愿听从调遣。”

    “龙霞门,除老弱病残,共计九十九人,已全部来到灵洲城外,愿听从号令。”

    “虎啸帮,全帮二百一十七人,已在灵洲城外集合完毕,愿听从调遣。”

    ……

    一声声高喊气贯长虹,亓官初雪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她原本没把澹台师秀的武林征集令放在心上,一群武功微弱的所谓武林正义人士,除了能动动嘴,还能有什么真本事?

    可她此时却有点动容,他们喊的虽是数字,但数字背后,代表的却是一颗颗想守护家园的赤子之心。也许积沙真能成塔,积水真能成渊,这一群乌合之众,说不定真的都心存希冀,目有繁星。若是众人能万众一心,一起沐光而行,那说不定,他们就会变做一颗颗的皎星,真能汇聚成汪洋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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