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之信冲破层层敌兵的围堵和进攻,到了亓官初雪身侧。

    他见她帏帽掉落,眼睛不由自主向她脸上看去。

    然而,待看清她的容貌后,他愕然震惊——这张脸,干瘪蜡黄,满是皱纹,竟然是一张老态龙钟的妇人面相。

    随即,他明白亓官初雪这是戴着人/皮面具。他不禁心道:“这个小师妹做事倒是严谨,不光戴了帏帽,脸上还戴着面具,双重保险,心思细密,就盼她如此小心,不是为了日后再杀人就好。”他当下摘下自己的帏帽,戴在亓官初雪头上。

    亓官初雪自灵洲城出发时便戴上了人/皮面具,但她本不想让自己这张面具曝光,毕竟曾戴着它杀掉了不少朝廷大员。

    今日情急中顾不上护住帏帽,这才露出面具,看来日后再易容乔装,这张面具是用不得了。

    她没想到封之信居然会主动将他的帏帽让给自己,嘴角一扬,说道:“多谢封指挥使。”

    封之信见她浑身上下皮肉多处溃烂冒烟,却依然守着澹台师秀和“澹台云响”,以为她是钟情于澹台师秀,心道:“毕竟是拜堂成了亲,这小师妹对庭芝也算情深意厚了。”当下跃至澹台师秀身后,和亓官初雪二人一前一后抵挡着弩箭。

    亓官初雪喊道:“封之信,这回的红色矾油恐怕烈性更强,你务必小心。”

    封之信到了声“好”。

    澹台师秀见他二人为了护着自己身陷险境,心中焦急,说道:“子厚,你俩不必管我,夺城要紧。”

    亓官初雪身上又中两箭,她说道:“你忘了我答应过你,会在战场上保护你,我说话从不食言。”

    封之信见这矾油和之前弩车上的却有不同,心中一动,喊道:“初雪,快用红色矾油破网。”

    亓官初雪一拍脑门,喊道:“正是!”

    她将影落剑收入剑鞘,将左手抓着的网绳往腿上一缠,双手去抓飞来的弩箭,左一捞右一抄,转瞬间已经各握了一大把弩箭在手,她喊道:“澹台师秀,退后。”

    澹台师秀抱住哥哥的尸体,在网绳中努力向后倒退了两步。

    亓官初雪双手将弩箭用力按在网上,箭头上的红色皮囊纷纷破裂,就听“噗呲呲”的声音不绝响起,红色皮囊中迸出的红色矾油尽数被按在了网绳上,普通矾油就已能削肉骨,破铁甲,这红油更烈,任网绳再坚韧,如何抵挡得了,一瞬间,化作了烟气。

    封之信在澹台师秀背面也抓住弩箭,用红油破网,两人反复两次,澹台师秀终于从网中钻出。

    他将哥哥的尸体背在身上,拾起地上破碎的网绳,用网绳将自己和哥哥系牢。而后挥舞着手中的斩/马/刀,跃至亓官初雪身边,关切的问道:“你伤的如何?”

    亓官初雪此时身上斑斑点点,被红色矾油弩箭烧的多处血肉模糊,她见澹台师秀紧紧背着兄长的尸首,心中宽慰,一招“舞吹落梅”,刺开攻到眼前的士兵,说道:“皮外伤,不打紧。”

    澹台师秀见义军正和宛剌士兵厮杀正酣,大声喊道:“擒贼先擒王,章彭玉在此,谁能砍了他首级,得黄金一千两。”说着一指章彭玉所在的位置。

    众义军虽不为金银而来,但黄金一千两,诱惑力却不小,白袍义军中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向着章彭玉而去。

    此时沈星带领的五百义军也从城内登上城楼,和城楼上的义军合兵一处,击杀章彭玉。

    澹台师秀、封之信和亓官初雪三人继续和黑衣人对战,此时没有了网绳的桎梏,也无需再去照顾行动受限的澹台师秀,终于可以大展拳脚,自由挥舞。

    矾油弩箭虽杀伤力巨大,但也有弱点——只擅远程攻击,一旦近战,弩箭无法辨认敌我,便失去功效。

    于是三人跻身在敌军之中,来去穿梭,身形速度之快,矾油弩箭如何射得到?

    他三人本就属于一等一的高手,又联手破敌,一旦矾油不成威胁,没一会功夫,黑衣人的排剑阵便被纷纷打破。

    与此同时,城里城外汇合的白袍义军对峙普通的宛剌士兵,优势明显,章彭玉很快也被义军杀死,割掉了首级。

    平洲城,终于夺回来了。

    澹台师秀命人将驻扎在平洲城府衙的几百宛剌士兵和上百名值更的衙役抓捕,在府衙设置伤馆,安顿好受伤的义军。又命令所有白袍义军不得入户,不得扰民,按照各自营划分的范围,原地休整。

    第二天一早,义军全面占领了平洲城。

    澹台师秀下令清点俘虏的人数和收缴、搜获的武器数量,并贴出安民告示,请封之信处理府衙政务,又亲自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义军虽然都是武林人士,但经过此役,在澹台师秀和封之信的管理下,秩序井然、对各行各业秋毫不犯。

    经历过夫蒙令洪屠城的惨状,城里的百姓对宛剌士兵深恶痛绝,得知“澹台家”的大人又回来了,都奔走相告,欢欣鼓舞。

    由于只用一晚上就占领了平洲城,再加上澹台云响多年的影响,澹台师秀带领的义军声势大壮,城里城外的年轻后生们纷纷赶来投奔义军,一时间,义军的人数又增加了两千余人。

    澹台云响去世时日已多,澹台师秀请来城中最好的“丧葬师”,为哥哥澹台云响的尸首整理了仪容。又找到了兄长在屠城中死于非命的家眷的尸首。

    根据澹台云响生前的嘱托:“逝后三日敛,三月葬,不受阴阳流俗摆布,棺材仅用杂木,不可放置任何金银财物。”

    澹台师秀尊重兄长遗愿,在平洲城外寻了一处风景风水俱佳之地,将澹台云响和其妻、子薄葬。

    澹台云响下葬时,平洲城万人空巷,百姓几乎都来为他送行,足见他平日里对城池守护、对百姓爱戴的情义。

    直到夕阳斜照,清凉的树林被残阳映红,祭奠澹台云响的百姓才纷纷离开,此时,整个山林,就剩下封之信和亓官初雪陪着澹台师秀。

    澹台师秀终于按耐不住,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他和哥哥本是孤儿,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一起从军,一路从士卒做到大帅,全是二人风里雪里,血雨腥风中拼杀换来。

    危急关头,从来都是哥哥将他护在身后,否则,年少轻狂时,他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他性格嚣张不羁,哥哥澹台云响却沉稳宽厚,幼时,他惹事,都是哥哥替他背锅,待二人长大,他浪荡自由,哥哥依然沉稳宽厚,每当他遇到难处,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找哥哥商议,问哥哥取经,在他心中,哥哥便是那屹立不倒的靠山,安如磐石的港湾。就算后来兄弟俩各霸居一方,也亦然。

    可如今,这靠山、这港湾遭人残杀,崩塌殆尽,就连嫂嫂和侄儿,他也保护不了。

    自从知道兄长被害的消息,澹台师秀从来没有掉下一滴眼泪,这些时日,他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为兄长报仇雪恨,杀了夫蒙令洪,夺回平洲城。

    眼下终于将兄长安葬,心中的孤独感忽然如同泰山压顶般袭来,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原来从此以后,这世上,他再无哥哥,再无靠山,也再无港湾。

    积压了多日的悲痛,此刻爆发出来,泪流满面,声音却几不可闻:“哥哥,兄长,庭芝无能,都怪庭芝无能……”

    亓官初雪看着澹台师秀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此刻哭的仿佛像个孩子,心中记起那日在灵州城外的晴天小客栈,深夜里,孤零零的一盏烛火后,他孤寂落寞的身影,原来当时,他是在怀念他的至亲。

    这心痛的感觉,孤单的恐惧,她都明白!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酒坛,扔给澹台师秀一坛,又扔给封之信一坛,说道:“澹台师秀,上次和你巢饮、鹤饮,实在痛快,我和封之信敬重你兄长的为人,不如今日,我们三人便和云响兄一起来个‘阴阳同饮’如何?”

    澹台师秀闻言,一擦脸上的泪水,接过酒坛,一言不发直接喝掉了半坛酒。

    亓官初雪一拉封之信,二人坐在澹台师秀身旁。她说道:“你一定心中不甘,觉得是你自己没有保护好家人,都是因为你的原因,哥哥才惨死,嫂嫂侄儿也没能幸免。我说的对也不对?可是,你要记住,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有人害你至亲,才使你家破人亡。这些人,不光害你家人,也害黎民,害国家,他们就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闻她所言,澹台师秀心中悲涛渐息,若不是夫蒙令洪残杀了自己的兄长,他澹台师秀霸居西北,天高皇帝远,有封边大军,有无数美人在怀,又有壮马牛羊无数,他一度都忘记了什么国家,什么黎民之事,只想奢侈无度、岁月安宁的生活下去,可如今……

    他盯着亓官初雪看了一会,问:“就算只剩咱们三人,你的帏帽也不摘吗?”

    亓官初雪向封之信看了一眼,怼他:“明知故问就没意思了吧?”

    澹台师秀轻轻一笑,说道:“最后一次见到哥哥,还是去年我生辰,他亲自送来我最爱的丹泉酿。他走的那天,我宿醉未醒,没来得及送行……”

    亓官初雪点点头,说道:“真正的离开,从来没有郑重其事的告别,也没有载歌载舞的欢送。就是在某一个清晨,那个人穿着寻常的衣衫出门,从此山高水长,再也不见。”她拿起酒坛,连帏帽也不撩起,仰头喝酒。

    封之信听她如此说,道:“初雪,你将阿鬼是如何消失的,仔细讲给我听吧。”

    亓官初雪“嗯”了一声,她运气内功听了听,确定附近无人,便轻轻说道:“我师父便如云响兄一般,三年前的八月初七,他说出门一趟,和我约定午后在安庆城的洛茵河上相聚,此后便一去不回。”

    封之信重复着:“八月初七?每个月的月朔,初七,月望,都是阿鬼与我相约见面的日子,十六年从未变过。”

    亓官初雪点点头:“所以他最后便是去见你了。”

    封之信回想着当日阿鬼的神情话语,说道:“现在想来,那一天,他离开前,话语中已然有了告别之意。”

    “他是先知,自然事事早都在他心中。”她喝酒,心中平静。

    封之信问道:“你又如何知晓他已……遇害?”

    亓官初雪答:“因在我与他相约的船上,放有一物。”

    “是何物?”封之信问。

    澹台师秀此时也抬头看向她。

    亓官初雪平静的说道:“一只眼球。”

    封之信一愣,倒吸口气。

    澹台师秀不解:“你又如何得知这眼球就一定是你师父的?”

    亓官初雪喝了口酒,指了指封之信,封之信会意答道:“因阿鬼并非天汉国本土人,他是……色目人。”

    亓官初雪回想起三年前,她和商寂在和阿鬼约定的地点,只找到阿鬼的一只眼睛,因阿鬼金发褐眼,瞳色特殊,是以他俩一见,便知这是阿鬼的眼睛。从此,阿鬼在这世上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时,她也曾如澹台师秀此刻一般,一颗心生生被夺走,被碾碎,痛不欲生。

    澹台师秀看了看兄长的墓碑,他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何亓官初雪愿意帮他,只因这痛失至亲的感受,她亲身经历,她懂。他问:“你搞个牡丹图谶,是确定害你师父的人了?”

    亓官初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起初我并不知晓,但阿鬼死后,我查到,他曾经任教过的武塾,所有人全部被灭口,连校舍也被烧毁,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原因不言而喻。”她并未提及自己就出自武塾之事。

    澹台师秀奇道:“武塾?难道就是王兆之前所办的那所神秘的武塾?”

    亓官初雪说道:“正是。”

    封之信问:“武塾是王兆为了培养他的亲信酷吏所办,将武塾所有人灭口,这牺牲太大,看来,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超过这个价值的。”

    亓官初雪点头:“这正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阿鬼明明隐居多年,王兆等人是如何知晓他,他从不招摇过市,王兆这些人又是如何找到他,抓到他的?他武功天下第一,就凭王兆手下的那些酷吏,连我都打不过,又如何能杀了阿鬼?”

    封之信问:“那这些年,你可有找到新的线索?”

    亓官初雪沉吟了片刻,说道:“除了王兆那些该死的同党之人,我只查到武塾曾经被王兆转赠过他人,至于这接手武塾之人是谁,始终不得而知。除此之外,一直没有找到其他新线索,直到——昨日!”

    “昨日?”“昨日?”澹台师秀和封之信异口同声问道。

    亓官初雪说道:“昨日攻城,竟然有许多线索同时出现:阿鬼曾经成功提炼过矾油,弩车上的转轮,也是他发明之物,澹台师秀,还有网住你的那张网,你没发现和我黑风筝上的牵线,材质一模一样?”

    封之信心中惊骇,说道:“你的意思是王兆和夫蒙令洪一起屠杀了阿鬼,抢夺了他所制造之物……”

    亓官初雪说道:“我只怕就是如此!阿鬼喜欢研究些有的没的东西,我看他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研究成果,记录在一本日记中,还给这本日记起了个名字,叫《鬼说物要》。我就当他闲来无事写着玩,这件事从来没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这本书,只怕才是他之死的真正原因。”

    亓官初雪这番话一说出来,封之信和澹台师秀心中都暗暗担忧,若是阿鬼所造之物真的都到了夫蒙令洪的手中,那只怕接下来,这些神秘之物,都将应用在未来的战争中。

    三人分析了一会,总觉得事情绝不简单,这本《鬼说物要》到底记录些什么亓官初雪也说不仔细,她料想商寂一定清楚得多,心想待再见到他,定要问个明白。

    至于其他线索,封之信即然说了要找,他身为翊卫司总指挥使,消息一定比她灵通。再者,他比她和商寂跟阿鬼学武的时日更久,要真说起来,他甚至可以算是阿鬼的大弟子,那么,为师父报仇,他出谋出力,自是无可厚非。

    三人又聊到夫蒙令洪得知平洲城被夺回,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以当务之急,是重新布防,防止夫蒙令洪反扑回来。

    待这些都说完,亓官初雪忽然说道:“澹台师秀,今日本是来安慰你的,这样,学你上次又是上树又是跳树的,我也来个别具一格的饮法,如何?”

    澹台师秀说道:“好啊,今日咱们仨人,不醉不归。”

    亓官初雪说着,找来一些树枝干草,快速编成枷锁状,套在脖子上,顺势将酒坛抛向空中,酒坛在空中倾斜,酒自酒坛中缓缓流出,她将鞋袜一脱,光着脚丫,一边仰头接酒喝,一边说道:“这叫‘囚饮’。”

    澹台师秀和封之信见她模样,都不禁哈哈直笑。

    见澹台师秀一扫脸上的阴霾,她更来了精神,又找来一些更长的树枝,将自己包围起来,只伸头出来,让封之信帮她倒酒,她说道:“此法,谓之‘鳖饮’。”

    封之信知她是想宽慰澹台师秀,见她情真意切,身形可爱,也笑意不停。

    亓官初雪越喝越起兴,又将一根长长的树枝插在身后扮作尾巴,举着酒坛,说道:“这叫,‘鸠饮’。”

    澹台师秀本就感激城楼上,她不惜多处受伤也要护住自己之义,又见她为了宽慰自己,潇潇洒洒,古灵精怪的样子,眼睛落在她身上,竟挪移不开了。

    三人笑着,喝着酒,直到东方渐白,才兴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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