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怪石堆砌的地府阎王主殿内,暖黄烛光与幽兰色鬼火在树状烛台竟相跳动,亮堂如白日。

    岁禾青丝铺散高举卷宗,仰躺在用大小不一骷髅头砌成的温泉池里,像浮萍一般。说她惬意她愁眉苦脸,说她忧伤,她又时不时哼笑一声。

    白日之时她应了敖游的请求,抽空回了一趟凡间,思索要不要将惊春未送出的锦书送与狄宁。

    不料狄宁认出她的身份竟顺走了生死笔,他想与荷华再多待一日。威胁岁禾明日午时再来纸人镇,届时他会告知全部真相,归还生死笔。否则他会用生死笔改写整个纸人镇的命运。

    岁禾哪儿能斗不过一个没了仙力的狄宁。

    她拿他当师傅,想圆了他最后一个心愿,待到明日好亲手送他上路。

    怪哉,怪哉。

    “大人,您莫不是被魔神染上疯病了罢?”

    黑无常隔着将温泉池包围起来的鬼画符屏风,眨巴着一双全黑的眼眸,把用桃胶做的长舌头系在腰间,甩来甩去。

    一旁白无常睁大一双全白的眸子,狠狠瞪他一眼。揪住他瘦小的耳朵小声嘀咕,“蠢货,咱爷是吃醋了。我听在神界飘荡的野鬼说,神尊白日突然离席是因为敖游太子,送予了他一位容貌绝世的鲛人。他着急忙慌赶回去是去快活了。”

    黑无常长大嘴巴,欲叫出声。白无常一巴掌扇在他红如涂脂的嘴唇上,“莫要叫咱爷伤心了。”

    黑无常赶忙捂紧嘴巴,点头如捣蒜,再不敢言语。两人像柱子一般杵在屏风后面,时刻注意着岁禾的一举一动。

    之前岁禾来找狄宁来求教时,经常给他们带好吃的。他们非常喜欢岁禾。

    岁禾将二人的话语听的一清二楚,心里不甚在意。

    此刻她在意的是根据卷宗记载,若想将尸蛊恢复成原本貌样,需要魔神的魔血中和鬼气伤害。

    并且还要有人愿意舍去百年性命,平去尸蛊的因果孽障,尸蛊才可恢复原样。

    舍命一事岁禾愿意,仙人五千年寿命,舍掉百年算不得什么。

    可魔血……她不乐意去找拂渊。

    但她答应狄夫人尽力救尸蛊,面子与承诺总得选一个。

    思及此,她忽然想到狄夫人求她救尸蛊时,那双灰色眼眸明明是能瞧见的!

    狄宁为鬼可胡作非为,但不具备医人能力,生死簿也不能。

    莫非荷华是装瞎?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猛地合上卷宗,迈着沉重的步伐顺着温泉池内的骷髅台阶,一步步往外走时,身上的水汽也渐渐被蒸干。

    散发牡丹花香的青丝,亮泽飘逸。清丽可人的脸被升腾的水蒸气侵润的粉嫩,比那出水芙蓉还要俏上几分。让人莫名有种想要摧毁她的冲动。

    不过因她着墨色男装,气质沉稳又无端让人生出敬畏,实在是勾的人心痒难耐啊。

    “你二人先回去罢,本王要闭关了。”

    她催促黑白无常时,打开桌案上孟婆送来的食盒。捏起一块与眼球一模一样的东西塞进口中,浓厚的奶香味与酸甜的枣泥,相撞融合入口即化,层层叠叠地席卷味蕾,妙不可言。

    她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人,您……呕……”

    走到门口回头偷瞄的黑无常,五官皱到一起干呕一声。

    岁禾忽然来了兴致,指指食盒里一大盘眼球形糕点,“此物甚是美味,你二人也来尝尝。”

    黑无常连忙摆手,后退数十步。

    白无常抿紧嘴唇,英勇就义般捏起一块扔到嘴里。不曾咀嚼一下,便吞咽入腹。

    岁禾玩心大起,命令黑白无常咀嚼十下再吞咽。

    “我们吃了,大人就开心了?”

    二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不待岁禾答话,紧闭双眼抓起一颗眼球塞进口中呲牙咧嘴咀嚼时,眼眸豁然睁开,齐齐发出一声拐了山路十八弯的“嗯~嗯~”声。

    无需言语岁禾便知道他们喜欢吃。

    她盖好食盒递给二人,“拿回去吃吧,记得给三位判官留一些。”

    黑白无常喜笑颜开,一人抬起一只手接食盒时,拂渊突然出现抢走了食盒。黑白无常速速一左一右躲到岁禾身后,恨登登又怯生生地看着给他们阎王爷戴绿帽的人。

    拂渊无甚表情,自带下三白的狐狸眸,压迫感十足。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言语。

    岁禾扬起的唇角僵住,想到还求于拂渊生生将噎人的话咽回肚中。默默将食盒中的眼球糕点分成两盘,一盘放在堆满书卷的桌案上,一盘装进食盒让黑白无常拿走。

    黑白无常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贴心地将黑木大门关上。拿出三个眼球,让在院中栽花种草的野鬼们给三位判官送去。贼眉鼠眼地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房内的动静。

    岁禾与拂渊二人谁都不曾先开口说话。

    一个端坐于桌案左侧,用红色朱砂照着卷宗,在变成巴掌大的纸人尸蛊身上画阵法。一个端坐于桌案右侧,用黑墨在银制笏板上写写画画忙公务。

    黑白无常在门外听了半晌,没有动静,商量着溜到神界教训鲛人去了。

    岁禾将门外动静听的清楚,暗暗摇摇头。随手拿起一捆卷宗挡住脸,偷瞄拂渊。

    他脊背笔挺,肩宽腰窄。半垂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难得温柔。提笔写字的手骨节分明,泛着暖意让人忍不住想牵上去。

    想同他讲话又怕惊走他,是岁禾现在唯一的感受。

    拂渊察觉到她的目光,慢慢掀起薄薄的眼皮。黑长眼睫微微颤抖,像蝴蝶的翅膀一般,在高挺的鼻梁侧面留下一抹剪影。

    岁禾在他抬眼时急忙用卷宗挡住脸,如若她先开口与拂渊说话,那岂不代表她先向他低头了。

    绝对不行!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从始至终都是有求于拂渊的那一方。

    拂渊见她模样平直唇角漾起一抹浅淡笑意,看来向敖游高价买来的鲛人没白买。同那鲛人讲的一般,端起一副正人君子做派,岁禾果然会多瞧他两眼。

    他瞅一眼桌案上的尸蛊悄摸放出一抹迷烟后继续处理他好哥哥寻甄,借染风寒一事特意送来让他代为批阅的公文。

    公文看似平平无奇,可拂渊手上的银戒指不禁意触碰到公文时,会冒出几缕几乎肉眼不可见的黑。

    岁禾见他还在忙,趴在桌案上盯着装满惊春锦书的黑盒子。

    难怪狄宁走了之后,惊春求我帮忙的事少了。

    原来是想见之人不在了。

    月老也会爱而不得,倒是稀奇。

    她瞥向窗外黑沉的夜空,用披散的青丝挡住眼前耀阳的烛光,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拂渊见状立刻轻手轻脚移到岁禾身旁,将她毛茸茸的脑袋搬到自己肩上,拿出披风给她裹好。

    “这张嘴服个软是会掉快肉吗?”

    他眸光温和,低声呢喃间,修长圆润的指尖轻轻摩挲她的红唇。

    “真是败给你了。就五千年的寿命还敢乱给。”

    他双指点于眉间取出一滴血滴在尸蛊身上,提起紫毫笔蘸取红朱砂,将岁禾画于尸蛊身上的献寿阵上改改画画。笔停之时,尸蛊身上红光一闪飞到半空,拂渊如瀑的黑发间平白长出一根白发。

    他扯下白发变成一个透明的窄细镯,套在尸蛊腕间,尸蛊的尖牙慢慢消失,五官渐渐长出。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尸蛊恢复成了一个粉雕玉琢小婴儿的形象。

    “便宜你了。”

    拂渊指尖冒出灵光,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的婴儿移远了些。

    可能是动作有些大,扯动了肩膀,岁禾的脑袋从他肩膀滑落栽在他腿上。他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岁禾随手揪住他的袖袍盖住眼睛,迷迷瞪瞪翻了个身,酣睡面容正好面对拂渊,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拂渊慢慢舒气,熄掉屋内烛光。清冷月光洒照进屋子,一片祥和。他慢慢扯回袖袍,捏住她翘挺鼻轻轻晃晃,“贯会仗着本尊心悦你,欺负本尊。”

    她呼吸不畅哼唧一声,皱起眉头。

    夜间冷风越过窗户,她弓腰曲腿,如小孩儿般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拂渊低声轻笑,挥手轻轻关上窗户,保持端坐的姿势一晚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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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啊……哇啊……”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从阎王殿内传出。

    岁禾抱住拂渊窄腰睡得正香,“啧”一声,捂住耳朵继续睡。拂渊乐在其中,抚了抚她有些炸毛的发顶。

    诸多野鬼排排站在殿外,你一眼我一语地侧耳细听。黑白无常挤进鬼群,一个戴着拳头般大的珍珠璎珞,一个戴着指甲盖般大的贝壳璎珞。

    一看便知是教训鲛人成功了,还拿回了战利品。

    野鬼们纷纷露出羡慕神色,白无常小声询问,“咱爷发生何事了,为何殿内有婴儿啼哭?”

    “我们不知,但是昨夜两人在殿内一晚未出,估计这样那样了。”

    吊死鬼吐着长舌头,摇头晃脑。

    黑无常猛地拍住脑门,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我懂了的表情,“神尊用妖法,使阎王爷一夜产子?!”

    众鬼捂嘴惊呼。

    白无常白眸猛地瞪大,一巴掌扇在黑无常嘴上,唾沫星子乱飞,“咱爷是男子!是男子!”

    黑无常心虚,蔫巴巴地站着。众鬼跺脚唉叹,看好戏。

    殿内半醒不醒的岁禾被门外,那群脑子不好使的小鬼们气的心口疼,睡意全无。猛然睁开双眼,被拂渊缠裹在劲瘦腰间的银白云纹金线腰带,晃到了眼睛。

    她揉揉眼有点懵,顺着腰带往上看对上了拂渊幽深眸光,“醒了?”

    他一身银白金边华服,垂珠云肩。墨发半束,银金流苏发冠端戴。眼眸含笑似星辰,薄唇微勾荡心神。周身凌厉气息被白衣压下,端的是儒雅又矜贵。

    虽然还是妖冶邪魅那挂的,但总给人一种坏的正直的感觉。

    想要心甘情愿被他骗。

    岁禾为自己的想法赶到一阵恶寒,瞪了一眼拂渊嘀咕道:“被鬼附身了。”

    “我现在与祈苍比如何?”拂渊正正衣冠,抬了抬被压麻的腿,“起来。”

    岁禾的脑袋跟着他抬腿的动作颠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竟枕着拂渊的膝睡了一夜!

    她当即羞愧的脸红脖子粗,弹跳起来。强装淡定循着啼哭声望去,只见一个胖嘟嘟的小团子在床榻上,嘤嘤呜呜地啃手指。

    这是尸蛊?尸蛊竟是活婴?那司亮记忆中被杀掉的小孩儿又是谁?

    岁禾不用想便知道是拂渊所做,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

    “占了本尊一夜的便宜,还不愿同我说话?”拂渊勾住她身后发丝,低声下气道:“我那时不是轻薄,我是在解除测仙阵的束缚。”

    他将她按坐在铜镜前,为她束发。

    清晨的金光透过紧闭的窗户,洒照在二人身上,颇有有新婚夫妇之感。

    岁禾望着铜镜里低眉顺眼,束发手法娴熟的拂渊。内视一眼灵台清明束缚不在,心觉理亏头越埋越低,拂渊拖气她的下巴,整理好发冠笑看向铜镜里别捏的岁禾,俯身耳语道:“专门为你而学。”

    他气息强烈如同火炉子一般烫人,岁禾躲开。

    拂渊双手搭在她肩上,捏捶一番,“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同我讲话了吗?嗯?”

    他放下姿态可怜兮兮趴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手指在修长的脖颈间轻轻触摸。用比方才还小的声音嘀咕,“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呦呦呦!魔神还会道歉?

    岁禾心里稀奇,但依旧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儿的说:“你根本没有弄清楚整件事的重点。”

    她不是瓷娃娃捏的,不会因为被掐了个脖子就怀恨在心。她气的是拂渊不分青红皂白就伤她友人,这不是,这不是有病嘛。

    “假若我为了其她女子要杀你,你作何心情?”

    拂渊蔫巴巴地回一句,话语里似乎带了颤音,听着像是要哭了。

    他哭起来是什么样?

    岁禾思绪跑偏,转眸看向满眼委屈的拂渊,压下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挖苦道:“我可不会犯疯病。”

    她雄赳赳气昂昂挥手换上女装,抱着尸蛊闪身去往凡间。

    拂渊听出她是在拐着弯骂自己,嘴角抽搐无奈轻笑。从阎王殿正门走出冷脸吩咐,排排站在门口的黑白无常与野鬼们,“她在闭关,有事唤我。”

    他扔给黑白无常一块红色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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