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菱的动作惊醒了一旁打盹的白潇,他望过去,见岳菱神色不对,便问道:“又发作了?”

    岳菱紧咬嘴唇点点头,眉头紧皱。

    白潇往岳菱身边靠了靠,道:“是时候了,这次我来教你自己压制反噬。”

    岳菱有些诧异,依言盘腿坐好。

    她这几日沉心修炼,积攒了一些精纯的灵气,尽管仍是少得可怜。她照着白潇所说,将这些灵气聚在头顶百会,再自上而下将灵气汇入各路经脉。

    灵气流入经脉,岳菱立时便觉异样,精纯灵力所过之处,经脉中隐匿的黑气触之即溃纷纷逃窜,而狂躁的妖力却逐渐平稳,归于正常,岳菱心中狂喜。

    然而她体内积攒的灵力毕竟太少,邪祟之气总有机可乘,捉襟见肘,祛之不尽。她左支右绌,应付了这一处,那一处又出了问题,渐渐感觉难以支撑。

    将近二刻钟过去,岳菱头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她面色泛红,明显力不从心。

    白潇见状,轻声道:“唐突了。”说罢,他指尖点在岳菱眉心,一大股清凉的灵力流入,很快流遍岳菱全身。黑气再度消失不见,踪迹全无。

    白潇收回手。

    不久,岳菱睁开眼,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原来你说‘此法对我最是有益,只要坚持修炼一段时日,我自会明白’,指的是这件事。”她此时才明白白潇的用心良苦。

    白潇点点头:“没错,天地之力至正至纯,可驱一切邪祟,只要你坚持修炼下去,裨益良多。”

    岳菱突然很想问白潇,为何这样帮她?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她想知道,却也害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岳菱手托着下巴,望着这绿水青山,忽然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过去的事?”

    这问题太突然,白潇略感意外,却还是诚实道:“是。”

    “现在我想全部都告诉你。”岳菱转头,平静问道,“你想看我过去的记忆,还是我来讲给你听?”

    白潇仔细观察岳菱神情,见她眼神清亮,神色淡然,便道:“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回忆也许更加直观,但他更想做一个聆听者,像多年以后,听她将过往当做一个故事讲出来。

    岳菱笑了笑,说:“好。”

    “我家是离这里四十里外洛安村的一家农户,家里除爹娘外,还有个大我六岁的哥哥。我们一家日子虽过得贫苦,但那时爹娘恩爱,更是将我们兄妹视若珍宝,哥哥对我也是疼惜爱护,我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岁,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才发现,那也是我为人时仅有的幸福时光。”

    往事纷至沓来,岳菱嘴角笑意渐苦。

    白潇都能想象到一个乡间长大的无忧孩童会是什么样子,虽没有城里孩子的热闹,但也不乏日常娱乐。他们呼啸山野,上能爬树下能捞鱼、招猫逗狗、扑蝴蝶抓蛐蛐,可谓无“恶”不作,令爹娘头痛不已。不过岳菱是女孩子,应该没这么皮。

    岳菱继续娓娓道来:“后来有一日,哥哥在回家路上不小心掉入了一条很深的河。路过的村民听到呼救声,急忙喊来了在附近劳作的父亲。父亲一急之下,也跳入河中,结果两人都沉入河底,谁也没能再上岸。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同村人所说。我和母亲在河边守了三天,三天后看到了河边捞上来的那两具惨白肿胀的尸体。”她平静地说着,平静得仿佛与她毫不相干,但眼里却流淌着深重的悲戚。

    白潇心中叹息,心知这便是岳菱生命的转折点,痛苦的开端了。

    “爹和哥哥走后,母亲每日以泪洗面,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农活繁重,我开始帮着母亲挑起养家的担子,可即便我们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年到头得到的收成也很少。后来有一日,我实在熬不住,累倒在田里,大病了一场。母亲不愿我如此辛劳,便答应嫁给了乡里一个觊觎她很久的富户,做了那老头第八房小妾。母亲卖了家里的房子,带着我一起住到了那富户家里,那一年我才十三岁。”

    大户人家的小妾,况且又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那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想必是受尽欺凌,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护自己年幼的女儿,白潇皱眉想。

    “很快,我和母亲都后悔了。尽管以前又累又苦还吃不饱,但好歹我们不受欺负,有一个温暖安心的家。而自从到那富户家里,我便被赶到一个四处漏风的破屋里,每天吃着他们的残羹剩菜,许多天都见不到母亲。那家里的下人不把我当人看,随意打骂,我若反抗,他们就会合起来没日没夜地打我,我被他们打聋了一只耳朵。”

    “后来我实在想念母亲,就在半夜偷跑出去找她。我爬在一棵大树上,远远看到那老不死的东西和他那恶毒的正房,将我母亲扒光衣服吊起来毒打。打完后他们笑着离去,母亲整整被吊了一夜,那一晚我缩在树中陪着母亲流了一夜的泪。”

    “这之后我处心积虑想要带着母亲逃走,又偷偷找过她多次,她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但她非常惧怕,始终不肯跟我走。直到有一日,我听下人们说,母亲死了,死的时候是从老爷房里抬出来的。我疯了一样跑去找她,却只看到了她一双染血的赤脚。她被裹在被子里,丢到后院临时架起的柴堆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我,很快便被他们赶了出来。”

    “入夜后,我趁所有人熟睡时,偷偷潜了进去,我先去母亲房里枯坐了半日,又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连鸡都没杀过的我,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那老东西和毒妇的喉管。我的刀很快,他们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已经身首异处。我将他们的头并排摆在桌子上,在天亮前溜走了,可惜走的时候被一个起夜的侍女看到,后来她告发了我。我一路往北跑,逃到了夜阑山。”

    说了太多,岳菱声音有些沙哑,她眼里泛着泪花,咧嘴笑了起来,带着快意和仇恨。

    听着这惨痛的过往,白潇突然很后悔让岳菱自己讲出来,他自以为是地认为能够说给别人听,多少也算放下。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人类的情感,但这些年混迹在人群之中,也明白有些事无论经过多少年,都不可能放下,它会随着人的记忆横亘一生,直到死去。岳菱也放不下,她生生撕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给他看,诚意十足。

    白潇直觉一切尚未结束,岳菱如何从人异变为妖,又是如何得到灵草,这一切完全没有提到。

    岳菱低声道:“如果一切从这里结束,我可能只是这夜阑山中的孤魂野鬼,这样似乎也算不错。可惜……”

    “可惜”后面没了下文,岳菱话锋一转,继续道:“我逃到这山中,过着如野人般的生活,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野果。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猎户弃用的洞穴,里面有一些生活用具,还有一把弓弩。每晚我都抱着那把弓弩战战兢兢入睡,有时候彻夜难眠,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我渐渐适应了山野生存。”

    “有一日,我去河边打水,突然听到上游传来人的呼救声,接着我便看到一个男人被河水冲了下来。我对那一带河道很熟悉,于是急忙找了一根粗木棍,又沿着河跑了很久,终于在一段较窄的河道边将他救上岸。”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潇总觉得岳菱在说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整个人变得比刚才更加冷冽。她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时又开始下起了绵绵的细雨,白潇抬手撑起一道结界,将雨丝隔绝在外。

    在一片雨打湖面的叮叮咚咚声中,岳菱接着道:“他对我千恩万谢,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带他回了我住的山洞,帮他烤干衣服,把我摘的野果分给他吃。他说他是个外乡人,家在很远的地方,进京赶考路过此地,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背的箱笼不知被水冲到了哪里,临行前带的书和盘缠都在箱笼里。”

    “看他万分着急的样子,我便帮他沿着河道找了好几天,却一无所获。在第五天时,他终于放弃,决定下山继续赶路。其实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暗自希望他能留下来,可我心知不可能,便为他准备了一些野果,又将我母亲的一件遗物赠予他做盘缠,送他到山下,看着他一路走出我的视线。”

    “谁知三天后,他竟又回来了,蓬头垢面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心中欢喜,以为他要留下来与我共度,谁知他说他放不下我,想带我一起走。我心中犹豫,毕竟我曾经杀了人,但耐不过他温言软语,我一时心动,又心存侥幸,便答应与他一同下山。”

    岳菱眉头紧皱,声音越来越低,在雨声中几乎听不清。说罢,她停了下来,良久静默着未再说话。

    白潇担忧地道:“若是难受,不必勉强自己说下去,我们回去吧。”说着他起身准备拉她起来。

    岳菱却坚定地摇摇头:“听我说完,不说出来今天我会更难受。”

    于是,白潇不再动作,他静静站在她身边,听她讲完这最后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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