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菱……”两个字在陆珺唇齿间回荡,熟悉的感觉直击心扉,他却完全不知是何缘由。

    陆珺压下胸中这股怪异的感觉,看向对面不修边幅却古道热肠的黄岩,他心中亦有疑问:“你是妖,为何如此舍命救我?”

    人家帮他救他,他本不该如此冒犯,但他还是问了出来。他隐隐觉得,似黄岩这般性格,必不会计较这些,那他又何必扭捏,直言不讳又何妨。

    黄岩认真想了想,笑着道:“大概因为我对人类有好感吧,我曾经是一条在市井街坊讨食的流浪狗,虽然每日挨饿受冻,也没少挨棍棒踢打,但也实实在在受到了很多人的施舍馈赠,让我得以存活下来。”

    陆珺怔然,寥寥数语,埋藏着多少往日心酸,黄岩却只心念着那些恩惠。世人碌碌,多得是背恩忘义之徒,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而他们于他救命的大恩,他又该如何报答。

    黄岩注意到陆珺神色有异,愣了会,连忙道:“我只是如实回答你的问题,并非想要你报答,救你完全是我自愿,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陆珺低声道:“我明白,但我还是想问,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我定会尽全力去做!”

    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大恩。陆珺心中早已暗暗决定,要用余生来全力报答。

    黄岩却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别做多余的事,做了我也不会领情,明日一早我就送你离开,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

    陆珺垂头不再说话,眼看油灯光芒越来越弱,黄岩为陆珺找了身自己的衣服换上,又从其他房间抱了一床被褥过来。两人一个睡床,一个睡在卧榻,折腾良久,才熄灯睡觉。

    黑暗中,陆珺大睁着眼,趁着黄岩也未睡着,他轻声问:“我能不能留在这里?”

    黄岩想也未想:“绝对不行!不是我吓唬你,明日辰时你要还不离开,很快就会变成一盘菜。”

    陆珺不自觉抖了抖:“是因为你们说的那位葛大娘吗?”

    “是的,葛大娘对人类恨之入骨,她若发起火来,连老板都拦不住。”

    “为何?”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许多年前,葛大娘的爱子被人类捕获做成了菜肴。”黄岩叹息着道。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陷入沉默,半晌再无言语。很快,黄岩鼾声起起伏伏传来,越来越响,陆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所有伙计都住在二楼,岳菱独自住在三楼,独享一层,倒不是因为她是老板而待遇特殊,而是因她大多数时候都寒气缠身,没谁能受得了。

    岳菱回了三楼房间,蓁蓁紧跟在后面,冻得直哆嗦,皱眉问道:“炽火珠呢?”

    岳菱面无表情坐下道:“碎了。”她面色苍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眼睛却望向前方置物架上一管洞箫,一动不动,坐成了一尊木雕石塑。

    蓁蓁熟练地从早已备好的丹盒中取出一枚药丸塞到岳菱手中,又将一杯水加热递给她。

    岳菱机械地吞下丹药,灌下一杯热水,微暖的肠胃唤醒她几分神志。其实她在路上已经吃了一颗,然而效用却微乎其微。

    蓁蓁在一旁翻箱倒柜,急得直嚷嚷:“早说了让你自己留点灵物法器驱寒,你偏不听,现在都拿去换钱,你自己怎么办?”

    岳菱微微笑了笑,对蓁蓁道:“那些留着也没什么用,都是些次等的东西,起不了半点作用。别担心,这几日我运功驱寒,丹药辅助,寒气很快就能祛除。”

    蓁蓁气恼地盯着她,心里半分没信她老板的鬼话,往日哪次不是好几个月才能恢复,观今日情形,似是比前几次更严重。况且老板为了不让寒气释出侵害他们,将寒气尽量封在体内,此刻不知她内腑早已损伤到何种程度。

    岳菱见蓁蓁站着不动,身体却不自觉冷得发抖,岳菱有些不安,站起来将蓁蓁推了出去,关上房门道:“回去睡吧,我没事。”

    蓁蓁盯着房门许久,终是叹了口气,下楼去了。

    外面没了动静,岳菱没有运功驱寒,她脱下斗篷,熄了灯,拉过被子躺在同样冷冰冰的被窝里,闭上眼睛。

    寒气在内腑缠绵,渗入骨缝,全身无一处不痛,她恍惚觉得还在那漆黑冰寒的深潭中。她难过地想,是不是白潇就这样寂寥凄冷地躺在潭底?还是真的已经……

    思绪又被拉回二十年前。

    那一日,她被凛冽的寒气冻醒,发现自己躺在寒潭边的石头上,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细细密密的雨声。她全身湿透,惊惶地翻遍全身,也未找到白潇留给她的结界球。

    她满山找他,一遍遍呼喊,直到声音嘶哑,也未得到任何回应。她回了她们的家,那里已成了烂木堆砌的一片废墟,只有那棵樟树依然耸立,依稀能忆起此间当初的模样。

    白潇熬的粥撒在地上,她疲惫地蹲下,盯着那一滩白米红枣,眼泪控制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远远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扬着满脸涕泪欣喜若狂地转身望去,却失落地发现是老竹妖。

    老竹妖对她说了很多,但她只看到他的嘴开开合合,脑子里完全没有思考他在说什么。她的脑子一遍遍重复着老竹妖最初那句话,他说白潇被狻猊兽拖进了寒潭……

    她直僵僵地站着,任凭雨水冲刷,苍白沉静的面容下是一颗空洞痛楚的心。她笑着摇头,倔强地不愿相信,仍是昼夜不停地找他。

    三日后,她在夜阑山以北的地方,找到了那支裂了的洞箫。

    山中小妖一个个来找她,他们每个都说,白潇和狻猊兽一起,掉进了寒潭。每多一个妖对她说一遍,她的心就灰一分,一个月后,她接受了现实,每日抱着洞箫守在寒潭附近。自己也不知要守到什么时候,只是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管,只想守在这里,离他最近的地方。

    她时常发笑,也时常发癫,怨怼命运不公,但更多时候,她在心底呼唤山神夙棠,日夜呼唤祈求,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求打开封印,放白潇回来。然而无数个摧心剖肝的时刻,她从未得到山神只字片语的回应。

    不知是否上天也看不下去,一年多后,他等来了一个人,确切说是个仙人。

    她并不知那神色威严肃穆的仙人是谁,也无意知晓,她只是紧紧盯着他,心跳如鼓。看着仙人拂尘轻扬,解开寒潭上方法阵,她的心激烈地快要跳出胸腔,连呼吸都忘了。

    很快,那头狻猊兽跃出寒潭,变作浑身冒火的黑衣青年,对那仙人恭敬行礼。

    仙人与狻猊兽说了些什么,她一概不知,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潭面,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然而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寒潭始终平静如镜,再无任何动静。

    仙人带着狻猊兽要走,她红着眼狂乱地拦在他们身前,颤声问:“白潇呢?白潇在哪里?”

    那仙人不知给狻猊兽吞了什么东西,狻猊兽身上火苗弱了不少,那恶兽嗤笑一声道:“你在问那条白蟒?他也忒不中用,早被冻死在潭底了,筋骨血肉蚀尽,什么也没剩下,白长了那么大一只……”

    她脑中轰地一声,最后的希望湮灭殆尽,她毫无征兆猛地扑向狻猊兽,双目赤红,理智尽失,完全是搏命的架势。

    但她其实根本未挪动分毫,那仙人手指在她将动之时就已点在她眉心,她顿时动弹不得。一点清凉冲入身体,灵台骤明,仙人浑厚的声音冲入她识海:“坚守心神,不堕修行,你的缘劫早已不在此处,离开吧。”

    她醒来时,身旁早已没了仙人和狻猊兽的身影,天边夕阳和煦,不远处寒潭依旧,她轻轻笑了笑,想也未想,一头扎入潭中。

    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便不知道了,在全身浸入那极寒的液体时她瞬间失去意识,再次清醒时,她已躺在兔精姐妹的洞穴中,浑身结满寒霜,僵直着一动也不能动。

    兔精姐姐月柔说,有妖在寒潭附近发现了她,将她抬回了她们姐妹洞中。

    后来她跳寒潭跳得多了才发现,每当她到达极限性命垂危时,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她抛出寒潭,保她性命。她也曾怀疑,也许是因着那仙人渡的一口仙气,又或许是山神夙棠冥冥中护她,不愿她身死。

    她心中有一个执念,她不信狻猊兽所说,定要亲身到潭底看一眼,无论如何,她都要亲眼验证。在这过程中,倘若不幸死了,那也很好,与白潇葬在一处也算得偿所愿,然而每当她沉入黑暗,最后都会自潭边醒来。

    第一次跳寒潭后,休养了大半年才得以恢复,她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她想,躲在这山中修炼,哪怕再修百年,也未必能到得潭底,但若借助外物,或许还能有一线机会。

    豹二和狐三哥俩总是形影不离,二妖修炼也算小有成就,想下山见见世面,便跟着她一起离开夜阑山。

    前几年,手中没钱,坑蒙拐骗、打劫富豪的事没少干,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通,火系灵物没找到几件,钱财倒是攒了一些。

    后来,她来到花都,这座白潇曾经说起过,他最喜欢的人间盛景城。机缘巧合下,她买下了这栋旧楼,开了间酒楼,招了几个伙计,至今已有十多年。

    这些年,她每日勤修苦练,不曾有丝毫懈怠,力量得以大增,更是得到不少高等火系灵物和法器,借助灵物法器,她下潜得越来越深。可夜阑山寒潭面积不大,纵深却长,仿佛一个无底洞,且内部空间开阔,暗流涌动,远比它表面看起来大得多。

    这次去依旧未能探到底,但她直觉已经离得很近,可惜世间绝无仅有的一颗炽火珠承受不住,当场碎裂,她也再度失去意识。

    思绪一路回到现在,她刚刚吃下去的炙阳丹似是起了些效用,肠胃不再痉挛,痛楚稍缓,但四肢依旧僵冷麻木。她身体蜷得更紧了些,渐渐睡着了。

    这么多年,她总是想着白潇入睡,期盼着能在梦中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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