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菱一声不吭,银莲便又道:“我初见你时,你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你虽不肆意残害人类,但对人类也绝对没好感,更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你又不喜欢陆珺,他也不会为此丢了性命,你到底在犹豫什么?难道说你也喜欢他,舍不得了?”

    “当然不是!”岳菱立即出声辩解,默然片刻,她又道,“他也算我店里的伙计,舍命帮过我,我只是不愿他受伤罢了。”

    银莲苦口婆心:“他不过减损些寿命,之后你好好补偿他不就行了。”

    岳菱苦笑:“我又能如何补偿他……”

    银莲理所当然道:“人类寿命短短数十载,他喜欢你,你陪他度过余生作为报偿,又有何不可?”

    修行路漫漫,在人类眼中漫长的一生,对妖来说不过是短暂的韶光。有些妖类为了偿还曾经的恩情,前往人间护佑在恩人身边,伴恩人一世,已是屡见不鲜。

    然而银莲却忘了,岳菱曾经是人,哪怕做妖多年,但人的思维准则早已根深蒂固。她可以用任何方式补偿,却唯独不愿用这种方式。她深爱着白潇,又如何能与他人共度,哪怕是短短几十载,更何况,这对陆珺也不公平。

    岳菱又陷入了沉默,银莲叹了口气,她站起身,伸手轻抚岳菱肩头,说道:“你若不想放弃心上人,明日就把卵晒在烈日下,趁着还有段时间,你再好好想想,机不可失,别让这么久的努力白费。”

    银莲说罢,转身离去,岳菱依旧呆呆站在房中,许久未动。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陆珺吃过早饭收拾完厨房,又拿起水壶去了前院浇花浇菜。此时旭日东升,阳光正好,陆珺偶一抬头,猛然发现岳菱正坐在楼顶。

    岳菱头上罕见地戴了个大斗笠,斗笠遮面,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她面朝的方向,前院这片地方必然是尽收眼底。

    陆珺浑身一激灵,心道“完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仰脸冲着岳菱干干一笑,而后万分紧张地站在原地不敢动,活像个等待处决的犯人。

    然而等待许久,想象中岳菱将他扫地出门的场面并未发生,再抬头望去,楼顶的岳菱已经侧过身子,换了个方向。

    陆珺有些诧异又有几分侥幸,不确定岳菱是没注意到他,还是已经不反对他留在店里,不过心底多少松了口气。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浇花,心里却在奇怪,岳菱在房顶做什么?

    其实从陆珺的角度望去,可以看见岳菱的半截身子,却绝看不到她脚边放着的黑色盒子。盒子打开着,里面白色的卵沐浴在阳光中,卵的表面细小的红色纹路快速流动着。

    这一日,陆珺出出进进,每每抬头,总能在楼顶屋瓦上找到岳菱的身影。她不总待在一个地方,而是不断地变换位置,不过始终晒在烈日下,陆珺看着都热。他更觉奇怪,悄悄问其他伙计,就连蓁蓁都不知岳菱到底在做什么。

    狐三他们也很好奇,老板这次回来神神秘秘,什么也没对他们说。老板一向是自己能完成的事,从来不麻烦他们,这么多年,他们也养成了凡事不多嘴的习惯。好在,她这次回来,似乎没打算赶走陆珺,也算解了他们一桩心事。

    直到下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陆珺从自己屋子的窗口翻出,攀爬到楼顶,小心踩在瓦片上向岳菱走了过去。

    岳菱听到动静,回头去看,看到陆珺时她神色有些异样,又默默转回头静等着他走过来。

    陆珺微微有些紧张,等离得近了,他从腰间解下一个水袋,对岳菱说:“天气太热了,喝点水解暑。”

    岳菱没有说话,她伸手接过,打开喝了一大口,冰冰凉凉的,显然在井水中冰过。

    一抬眼,岳菱看到他腰间还挂着个酒囊,指了指问道:“那个也是给我的?”

    陆珺笑着点点头,解下酒囊递了过去,说:“这是我酿的枇杷酒,你尝尝。”

    岳菱饶有兴味地尝了一口,同样也是凉凉的,入口劲辣,继之甘香,酒味中混着枇杷清甜,十分舒爽。岳菱露出几分笑意,道:“好喝。”

    陆珺内心雀跃,说:“我给你留了一坛,就放在地窖里。”

    岳菱望着陆珺亮晶晶的眼睛,温言道:“谢谢。”

    陆珺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小事不值一提,只是,若你觉得我酿的酒还不错,能不能别再赶我离开。”

    岳菱仰头又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陆珺一阵紧张,他突然瞧见岳菱脚边打开的盒子,忙岔开话题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岳菱指向盒中的卵,说:“晒它。”

    陆珺十分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岳菱如实回答:“焕叶蝶的卵。”

    陆珺“喔”了一声,又问:“要晒多久?”

    岳菱摇头:“不知道,大概等它变成红色,便算晒好了。”

    陆珺听得一头雾水,他心中有诸多疑问,比如为何要晒它?晒来做什么?不过,陆珺一向懂得分寸,并未多问,但看岳菱片刻不离地守在旁边,便知道这东西对岳菱来说非常重要。陆珺试探着问道:“我帮你晒好不好,你已经晒了很久,回房好好休息下。”

    岳菱本想拒绝,一抬头看见陆珺那双黑白分明的真挚眼睛,便没说出话来,停了停,她道:“好吧,等太阳落下,你就回来。”

    说着,岳菱站了起来,与此同时,陆珺坐下,他小心挪了挪盒子,让盒子里的卵充分沐浴阳光。

    陆珺眼前光线突然一暗,脑袋上压了个东西,他视线上移,看见了斗笠的边缘。陆珺心中一跳,忙抬头看去,但周围已没了人影。

    他摸了摸头上的斗笠,微微低下头去,掩住冲上眉眼嘴角的欢喜。

    这一日傍晚,太阳完全沉下去前,不知是否因着夕阳光线的缘故,盒中的卵呈现出一种淡粉的色泽。

    陆珺盘膝坐在屋瓦上,他摘下斗笠,手里托着盒子,在夕阳余晖中,眺望着远方红日渐渐坠入起伏的山脉。

    天色渐暗时,陆珺收好盒子揣在怀中回了自己房间,因想着明天继续,便未将盒子交还岳菱。安全起见,他决定将这东西一直贴身收着,便揣着它去了厨房。

    蓁蓁给陆珺留了晚饭,温在炉子上,豹二还守在大堂里。陆珺边和豹二闲聊,边扒完饭,洗干净碗筷后,回了自己房间。

    一开门,陆珺乍然看见岳菱正坐在他房中,手中翻看着他放在桌上的书,也不知已坐了多久。见他回来,岳菱搁下书,站了起来。

    陆珺吃了一惊,一惊之后,他很快明白过来,所以不等岳菱开口,他便从怀中掏出盒子,递给岳菱,歉意道:“我只是想明日继续帮你晒,便没有把它及时还给你。”

    岳菱并未生气,她道:“无妨。”说着她接过盒子打开,就着烛火仔细看了看那颗卵,又轻轻合上盖子。

    陆珺知道她要走,忙说:“明日还是我帮你晒吧。”

    岳菱笑着摇摇头,陆珺以为她要拒绝,结果岳菱道:“在烈日下晒上一整天,我怕你会中暑,不如这样,我半日,你半日,你觉得如何?”

    岳菱竟对他用这种商量的语气,陆珺有些受宠若惊,他愣愣点头,不由自主就答应了。岳菱便说道:“那好,明天早上你来,下午我再替你。”

    她说完,将盒子放在桌上,闪身离去。

    陆珺望着桌上的黑盒和斗笠,突然觉得岳菱刚才的语气,莫名像哄孩子,他笑了笑,抛去脑中奇怪的想法。

    就这样,从第二日起,两人一人半日,如同孵蛋般开始了晒卵的日子。

    自打楼里其他伙计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便调侃二人好似在共同抚育孩子,那尽心竭力的样子,恐怕比亲生的还亲。他们不敢在岳菱跟前说,便时时拿来逗陆珺,初时听闻,陆珺还闹个大红脸,后来见堵不住他们的嘴,便由他们去了。

    天气时晴时阴,好在还是晴朗的时候多,就这样晒了半月,卵的颜色慢慢变红,红中又透着些黄,岳菱心知卵孵化的日子快到了。

    这一日上午,陆珺照常带了斗笠坐在楼顶晒卵,手里拿着本游记打发时间。冷不丁,视线所及处,多了一双女子的脚,他以为是岳菱,忙抬头去看,然而他身前背光站着的却是妖王银莲。

    银莲遮住了光,陆珺低头看向盒子,将它往阳光处挪了挪,随后才站起行礼道:“坊主。”

    银莲点点头,凑近了蹲下,盯着盒中红彤彤的卵看了一会,抬头问陆珺:“你在干嘛?”

    陆珺想银莲和岳菱关系不错,告诉她应该无妨,便老实道:“晒卵。”

    银莲“哦”了一声,指着那枚卵问:“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陆珺努力回忆片刻,不确定地道:“焕……焕什么蝶的卵。”

    银莲站起身,瞧着陆珺认真问:“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陆珺有些奇怪,不明白银莲在问什么。

    银莲皱眉:“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下一步要怎么办。”

    陆珺摇头,诚实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一种蝶的卵,要将它晒成红色。”

    银莲叹了口气,陆珺能察觉出银莲心情变差,却不明白为何如此,只好站着一言不发。银莲又看了陆珺一眼,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拍了拍陆珺肩膀走了。

    银莲一路风风火火冲进岳菱房中,岳菱修炼中途被响动惊到,气息差点走岔,疑惑望向银莲,问:“你这是怎么了?有人要夺你的妖王之位?”

    银莲气呼呼道:“那都是小事!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你不清楚?”

    岳菱被问得愣住,不清楚自己怎么惹了她,忽地,岳菱脑子里思绪一闪,脱口问:“你看见陆珺了?”

    银莲道:“我不仅看到了他,我还和他搭了话,我还知道了你到现在还没有对他说出实情。看那色泽,也就一两天时间,这卵便要孵化了,你到现在还不说,是打算放弃吗?”

    岳菱缓缓摇头,眼底是晦暗和挣扎,她低声道:“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银莲恨铁不成钢,仍是谆谆劝导,“这些年你为了这件事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眼看就要到尽头了,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可从中解脱出来。事到如今你却犹豫不前,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岳菱垂头不语,过了许久,才怅然道:“我会找时间与他说。”

    银莲提醒:“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今晚你就得与他说清楚。”

    岳菱没有说话,她比谁都心知肚明,也没人知道,她早已五内如焚深受煎熬。这些天夜里,她根本睡不着,想到能深入潭底得到答案,便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她恐惧着又期盼着,对白潇的思念从未如此强烈。

    但每每看到陆珺那张不设防的笑脸,那双清澈诚挚的眼睛,她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若这件事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她多希望是她自己,可惜她无能为力。

    这对陆珺难道不是一种利用,她最恨欺骗和利用,可如今,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要去利用伤害一个善良无辜的人。更何况利用的还是他对自己的一腔真心,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

    这样的心情,在从前的她看来简直是笑话,曾经她杀人如麻冷血无情,遇见白潇后,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变得不一样。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朋友间的互帮互助,酒楼伙计们的相随相伴,再后来陆珺出现……她恍然发觉自己瞻前顾后柔肠百结,早不是曾经的模样。

    只是,再难,路还是要往前走,终究要作出抉择。

    银莲走后,岳菱一直枯坐在房中,怀中抱着那只箫,眼神空茫地盯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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