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一路上,思绪纷纷扰扰,他想了很多。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什么,黄岩蓁蓁他们不舍的眼神,对他没有任何挽留,昨日他还深陷险境,差点死掉,今日岳菱就急着赶他走。这一件件事串联起来,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论岳菱装得多么冷漠无情,也骗不过他,外在可以伪装,但做过的事不会。相识以来,她数次救他于水火,她会紧张他的安危,气他不爱惜生命,为他炼药,为他找来原石治疗。点点滴滴中,他拨开迷雾,窥见了一点被她深藏的真心。

    他没有被抛弃,只是被推开了,推向一个安全无虞的余生,用心良苦。

    如果让他离开是她的心愿,他无话可说。没了他,他们也能少了许多麻烦。

    思绪越通透,陆珺越难过。

    令人痛彻心扉的是,今生恐怕再不得见,从此分别,各自陌路。

    这段特别的时光到底成了回忆,或许多年后,他会记不起他们的面容,模糊了细节。他会老去,死去,但确定的是,他会永远怀念,思念他深爱的那个面冷心热如雪莲般的女子,和那几个热忱心善的伙计。

    陆珺恍恍惚惚往前走,他身后不远处,岳菱隐去身形,亦步亦趋跟着,陪他走了一路。

    岳菱的目光凝注在那个萧索冷寂的背影上,她多想出现在他身边,牵住他的手,一起回去,细说澎湃的心声。可她压抑着,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跟着,默默护在一旁。

    她很清楚,陆珺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重伤濒死,早已损了根基,即便有原石灵力滋养,也回不到从前的体魄。若再重伤一次……只怕原石也回天乏术,活不过而立之年。

    人生短暂,他本该安然恣意地活着,却误入歧路,深受苦痛。她又怎么能一错再错,继续让他泥足深陷,她只愿他平安幸福一生,从此远离她这罪孽缠身之人。

    陆珺从天亮走到天黑,在城门关闭前进了花都,他一整天没有吃饭喝水,只觉身心俱疲,昏昏沉沉。

    岳菱望着城门迟疑片刻,也跟着进去了。

    陆府里刚吃罢晚饭,正是灯火明亮、仆人忙碌之时,见得二公子回家,又惊又喜,连忙去报了夫人。

    之后的事,便是陆珺的娘和红姑匆匆赶来,见儿子神色不对,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拉他回房安排食膳。一家人闹哄哄地进了屋子,不多时陆珺的小妹也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谈天喝茶一边看着陆珺吃饭。

    岳菱蹲在远处房顶上,她想再离近些,又怕惊扰他们,便只是远远看着。好在透过薄薄的窗纸,她也能大概知道里面的情形。陆珺吃得很少,没吃几筷子就停下了,他的娘很温柔,在他娘和风细雨的体贴下,原本不言不语的陆珺慢慢有了回应,甚至又拿起筷子多吃了些饭。

    岳菱嘴边漾起些笑意,更加觉得逼他离开是对的,他本该如此,相信家的温暖会让他逐渐淡忘那些不好的经历。

    一切回归正轨,她也能安心离开了。

    寒凉的风中,岳菱又看了一阵,这才慢腾腾起身离开,却没有出府。她去了红姑的院子,用房中的纸笔留下一封简短的信,大意是嘱咐红姑,陆珺伤了身体根基,需长久用药物调养。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她飞掠上半空,再不停留,御风离去。

    未行多久,岳菱忽然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她浑身剧烈一抖,猛地止住身形,汗毛根根竖起。岳菱表情失控,双目大瞪,呼吸渐渐粗重,一脸震惊看向声音的来处。

    那是一间灯烛大亮的屋子,有人在屋中说话,岳菱在黑暗中如饿狼般紧紧盯着,慢慢靠近。

    没等岳菱走近细看,门霍然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躬身行礼后快步离开,另外一人静立门口。

    看清门口那人面容的瞬间,岳菱脑子轰然炸开,浑身的血都往头上冲,她身心巨震,一头从墙上栽了下来。

    门口负手站着的,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一身长袍华服,眉目不怒自威,正抬头望着满天星斗。

    墙角传来轻微异响,男人以为是野猫闹出的动静,并未在意,转身就要进屋。抬脚跨门而入之际,蓦地一道大力将男人缚住,他被高高抛起,又狠狠摔下。

    中年男子胸骨和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痛得大声哀嚎着在地上翻滚。在他前方的黑暗中,一袭浅色衣裙的纤瘦女子缓缓步出。

    岳菱满脸平静,平静得可怕,一双森冷的目中恨意滔天。周围突然卷起了刺骨的大风,温度骤降。

    看见岳菱出现,中年男子躺在地上破口大骂,声色俱厉,又大声呼喊家丁。岳菱一脚踏在男子肚子上,踩得男子嘴里喷出一大口血,凄厉惨呼起来。

    外面嘈杂人声渐近,岳菱衣袖一挥,大门自动阖上,插上门闩。

    中年男子痛得狂呼乱叫,惊惧地大声质问岳菱是什么人,为何要如此对他。

    岳菱忽觉有些想笑,她脚尖踩上男子的脸,怒喝:“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中年男子惶恐睁开眼,仔细辨认眼前女子的面容,只觉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看着男人困惑的神色,岳菱突然大笑起来,这狗东西就算化成灰她都能认得出来,可他做下恶事,却早将她忘了个干净,岂不可笑!

    岳菱抬手飞出一记风刃,风刃毫不留情划过中年男子双目,男子的惨叫声响彻屋宇,混杂着砸门的响声和呼喊的人声。岳菱笑着冷冷道:“既然认不出我,你这双眼,不要也罢。”

    岳菱看着中年男人在她脚下蠕动挣扎,看着他指缝间蜿蜒流淌的鲜血,嫌恶地将男人一脚踢开。男人向后飞出撞上石阶,口中又是鲜血狂喷,几番折腾,他惨嚎声渐弱,已是气息奄奄。

    岳菱抬眼瞥见房中墙壁上挂着一把宝剑,宝剑被妖力操控自行飞出,随即被岳菱握在手中。剑锋寒光照着岳菱幽冷惨白的脸,她漠然开口:“三十年前你负我害我,欠我一条命,今日就拿命来偿吧。”

    中年男子还残存着意识,听得“三十年前”四个字,他霎时脑中一闪,终于想起了那段久远的记忆,以及记忆中早已面目模糊的女子。他这一生做的亏心事不少,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富贵荣华,不择手段早已成了习惯,怎么可能会将一个微不足道的山野孤女放在心上,她不过是他成功路上一块垫脚的劣石……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宝剑剑锋刺破空气直直扎入他心脏,深入石阶三寸,将男人牢牢钉在地上。

    与此同时,大门未被破开,一道白色人影已翻墙而入,岳菱闻声森然回头,看清来人的瞬间却愣怔当场,她忽地想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爹!”匆匆赶来翻墙而入的陆珺爆发出一声大喊,他跌跌撞撞扑至中年男人身旁,跪在地上惊恐万状地抱住刚刚咽气的中年男人。他身后紧随而来的是面目冷肃的红姑。

    插在中年男人胸口的剑,剑柄还握在岳菱手中,岳菱慌忙松手,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一张脸更是煞白得血色尽褪。

    大门轰隆被撞开,人流哗啦啦涌了进来,哭声喊声乱成一片,岳菱此刻才听清他们喊得是什么,他们喊得是——老爷。

    陆玉霖,陆珺,原来竟是父子……

    第一次听到陆珺名字时,因为一样的姓氏,她对他心生不快,却并未多想。

    没想到,造化弄人,竟荒诞至斯。

    陆珺猛地抬头,他通红的眼里满是痛苦不解,以及从未有过的尖锐寒光,他压抑着声嘶力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样的目光逼视下,岳菱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她嘴唇嗫嚅着,痛苦无措地喃喃:“我不是故意的,他是我的仇人……是……我的仇人……”浪潮般的无力感将她淹没,她再也无法承受,心绪彻底崩溃。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听,只想远远逃开,远离这一切。

    本能驱使下,岳菱骤然转身,向外飞冲出去。

    她身后,红姑悍然出手!

    “住手!不要伤她!”陆珺急促惊惧的大吼声响起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红姑剧毒的妖力如箭矢般极快射出追向岳菱。

    岳菱失魂落魄,完全不闪不避,剧毒的妖箭尽数穿透她身体,她浑然不知痛,摇摇欲坠,仍是不顾一切拼了命地向外逃离而去。

    浅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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