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黄岩跟在岳菱身后,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食肆门口。岳菱停下,黑暗中黄岩看不清岳菱神色,只听她低声道:“这件事不必让其他人知道。”

    岳菱声音平静,黄岩放心了些,点头应允。

    这之后的许多日,岳菱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她会在白潇醒时与他谈天,在他睡着时守在他床边。食肆生意繁忙时,她奔走帮忙,与客人和伙计们闲谈说笑。但她很少出门了,不去早市,也不去常去的王大娘家,一个人时,总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

    渐渐地,一切似乎开始失控,就连伙计们都有所察觉。烈日下不明显,而月色下岳菱的影子,缭绕升腾着大团黑色烟雾,影子扭曲变形,几乎不成人形。

    影子的异状,伙计们能看见,岳菱自己却看不见,她不在乎,伙计们虽忧虑却束手无策,黑气看似有形实则虚无,任何攻击都无用。

    岳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即使勉强睡着,也总是噩梦连连。

    梦里她总是很冷,身边围满了穿梭来去的魂灵,他们有的在低语,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怒骂喊叫,充斥着冰冷刺骨的恨意。有时梦里还有一双眼睛,一双哀伤而锐利的眼睛,在质问她责怪她。

    岳菱总是满面泪痕地惊醒,惊醒后便会大睁着眼失神,哪怕依偎在白潇身旁,也不得片刻安宁。

    她知道,她的报应到了……

    这段日子,白潇已经停止进食,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短暂醒时,只见他的眼睛被一层白膜覆盖,只有微弱的光亮透入。他的皮肤干燥皴裂,浮起鳞片的纹路,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而干枯。

    岳菱不敢乱动他,每每只是握着他的手担忧地守在一旁,悄悄为他渡入灵力,在他醒时与他说会话。

    一日,过了食肆午间最忙的那阵,岳菱照旧回了厢房,她靠在白潇床头,嘴里轻轻哼唱着低缓的调子。

    忽然有人敲门,岳菱应声,来人推门而入。

    岳菱抬眼,见来人是黄岩,黄岩身后跟着跳进来一只狐狸,黄岩道:“我来看看白潇。”赤狐“嗷”了一声,表示他也一样。

    黄岩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赤狐不客气地窜上黄岩膝头,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床上气息微弱的白潇。半晌,黄岩眉头拧成了疙瘩,问岳菱:“今天醒过吗?”

    岳菱摇摇头。

    “情况到底如何?还要几天?”黄岩接着忧心问。

    岳菱还是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赤狐跳到床上,用头蹭了蹭白潇脸颊,看白潇全无反应,便小心趴卧在床边。

    黄岩对岳菱道:“你去休息吧,我来替你守着他。”

    岳菱目光始终在白潇身上,她再次缓缓摇头,拒绝了黄岩的好意。黄岩知道岳菱性子,也不勉强,他静静坐了一阵,默然起身出去。赤狐又看了眼白潇,跳下床跟上黄岩。

    黄岩开门时,听岳菱哼唱起一首曲子,他神情一滞,不由得慢下脚步。及至多听了几句,黄岩神色复杂,他忍不住回头望向岳菱,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未说,关门出去了。

    第二日,下着绵密小雨,岳菱站在廊下听雨,黄岩路过瞧见,便走到她身边一同站着。岳菱偏头问:“有事?”

    黄岩沉吟许久,才道:“那日你唱的曲子,是他教你的吗?”

    这话没头没尾,岳菱有些疑惑,想了半日,才觉出黄岩说的是什么。她再次轻声哼唱起来,完整唱过一遍后,她问:“是这个曲子吗?”

    黄岩道:“是。”

    岳菱如实回:“这曲子白潇唱给我听过。”

    黄岩猛地转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惊问:“你说谁?!”

    岳菱以为黄岩没听清,偏头又道:“是白潇啊。”看到黄岩半张着嘴满面震惊的神色,岳菱不解问道:“怎么了?这首童谣有什么问题吗?”

    黄岩呆住了,眼里满是迷茫和不可置信,他又急促发问:“你可知道,他从哪里听得这首童谣?”

    岳菱道:“他说是他自己编的。”

    黄岩眼睛瞪得更大了,凝固的脸上,表情夸张,怕是见到日头从西边升起也不过如此。

    岳菱有些不安地又问了一遍:“有什么问题吗?”

    黄岩却好似没有听见她说话,自顾自不断重复:“不可能,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不对呀……”他不自觉在廊下走来走去,如一头困兽。

    岳菱拉住黄岩问:“你怎么了?”

    被岳菱一拉,黄岩似是如梦初醒,他望着岳菱的眼睛,半晌,默默把浮在心头的那个荒诞的想法咽进了肚里。他避开岳菱的目光,掩饰道:“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心有所感罢了。”

    岳菱半信半疑,松开了手,黄岩忙借故离开,留下岳菱一头雾水地望着黄岩匆忙逃离的背影。

    这日晚饭时分,趁着岳菱在大堂帮忙之机,黄岩偷偷溜进了东厢房。天色渐暗,屋内更是昏黑,黄岩点燃灯烛,蹲在床边,眯眼仔细端详白潇的脸庞。

    白潇仍是午后那样子,双眼紧闭,呼吸轻浅,无知无觉。

    黄岩盯着看了一阵,开口哑声问道:“你到底是谁?”顿了顿,又紧张问:“你是不是他?”这话问出口,黄岩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内心又极度紧张,隐隐期待,在深藏的某个角落,欢喜雀跃。

    无人应答,他仿佛在自言自语,黄岩抓着白潇肩头轻轻晃了晃,道:“回答我。”

    白潇微微蹙眉,黄岩立即松手,不敢再动,但白潇还是没有醒。

    黄岩有些蹲不住,他摇身一变,变回了一只毛色黑黄、模样威风的大狗,默默卧在床下,脑袋枕在前爪上,就如多年前那样。

    许多年前,在遇到岳菱他们之前,他还是一条穿梭在花都街头巷尾的黄狗,每日被驱来赶去,居无定所。

    那时他虽已有能力化作人形,却并不习惯以人样示人,怕被看破原形,是以他泯然众狗,安心流浪。

    有那么一段时间,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待在一户人家大门边晒太阳。那家是个大门大户,位置幽静,少有人扰,所以他喜欢在那里趴着晒太阳。

    倒不是那家的家丁不作为,只不过那家的小少爷拦住了家丁的棍棒,宽容地允许他卧在那里。

    甚至于后来,那小少爷不忍他忍饥受冻,着家丁每日给他送来饭食,又做了一个小木房供他避雨遮风。那段日子,他过得舒心又自在,每日最期待的事,是等小少爷下学堂。

    小少爷总是形单影只,每日下学堂后被家丁领回家,多数时候显得闷闷不乐。有时,小少爷下了学堂会来找他,这时他总会直起身子,竖起耳朵,认真倾听。小少爷会摸着他的头,跟他讲学堂的事,告诉他心里藏着的小秘密。

    然而好景不长,小少爷在学堂表现不佳,被他爹领回家请了先生教导。自那天起,他便再也没见过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少爷,几天后,他的狗窝被拆了,而他也被家丁毫不留情地赶走。

    小少爷喜好音律,曾蹲在他身边,脆生生唱起一首调子简单的童谣,并问他好不好听,彼时他装着听不懂,未作反应。后来他又听小少爷哼唱过几遍,便记住了。

    那时他以为小少爷是从学堂孩子堆里学来的童谣,但后来他足迹踏遍花都每一个角落,又走过了许多地方,却再未听见哪个孩童唱起那首歌谣。

    时隔近二十年,他竟又听到了……

    曾经的那个小少爷早已在两年前埋入黄土,而白潇在两年前第一次出现在花都城外的酒楼;小少爷活了二十年,白潇被困在潭底二十年……任凭黄岩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机缘,然而心底的怀疑如野草,控制不住地肆意生长。

    黄岩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白潇望着他的眼神,那时白潇对他说:“看你面熟,以为曾经见过……”

    黄岩睁开眼,黑色的眼睛异常晶亮,他自顾自轻声道:“你知道吗?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我拼了性命去救,不是因着那点对人的亲近,而仅仅因为那是你。”一片寂静中,黄岩的声音异常清晰,他好似在对着虚空的一个幽魂言语,又好像在对床上的人说起。

    说罢,黄岩起身,默默看了白潇一眼,旋即变回人形,熄灭灯烛,关门离去。

    外面夜幕不见繁星,黄岩没回房,他坐在石榴树下,望着前方透出光亮和人声的地方,思绪万千。

    后知后觉,黄岩忽闻东厢房中有细碎的声音响起,待他起身去看,厢房门已豁然大开。眼前白影一闪,黄岩愕然抬头,只见一条白色大蟒隐入低压的云层,飞向远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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