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短暂,夏日来临,天气日渐炎热,有时白潇会带着岳菱赶早集,买些新鲜便宜的蔬果。

    集市在镇子最东面,他们要走街串巷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半路会从镇上唯一一个寺庙门前过。不知为何,白潇总是拉着岳菱远远绕开寺庙,平白增加了许多脚程。

    岳菱心中疑惑,问起时,白潇只道,看到僧人,会让他想起自己师父,岳菱便不再多问。

    这一日,他们又起了个大早,天未大亮就拎着菜篮子出门,在一个早点摊子吃了碗热腾腾的馄饨,才往集市去。

    路上,岳菱问起:“你为何突然转性了,以前你从不吃肉。”她之前问过这件事,此时忽然又想问。

    白潇笑道:“我不是不吃肉,只不过跟着师父习惯了吃素,对我来说,食肉食素皆可。不能因我一人,让你们都跟着我顿顿吃斋不是。”

    岳菱“哦”了声,低头不再言语。

    良久,岳菱又问:“白潇,你想回夜阑山去吗?这时节山上凉爽宜人,你若想回去,我们可以重新搭建一栋小屋,就我们两个,回到从前的日子。”

    白潇转头看向岳菱,岳菱也正看向他,目光相接,白潇摇摇头道:“不想,你明白吗?让我留恋的从来不是某个地方,而是你,你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心安之所。”他知道岳菱丢不下店里的伙计们,他的答案绝不会让她为难,更何况,这的确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岳菱牵唇浅笑,几分明媚几分忧伤,她挽紧白潇胳膊,迎着初升的朝阳,并肩而行。

    今日的早市人格外多,路两旁小商小贩的摊子一眼望不到头,路上人流如织,比肩接踵,叫卖声、问价声、交谈声嘈杂一片,气息更是杂乱。

    白潇一直紧紧攥着岳菱的手,但在挑菜时,他们还是被人群挤散了,白潇买好菜回头,已然不见了岳菱身影。他心头倏然一紧,幸得菜摊大娘的儿子提醒,说小娘子被挤到前面去了,白潇道了谢,匆匆往前追去。

    岳菱也不知自己被挤了多远,但她一点也不着急,她站在一个煎饼摊旁,吃着刚出锅的煎饼,与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着白潇寻过来。

    白潇嗅觉强大,往常很快就能找到她,但今日一张饼下肚,白潇还未出现。岳菱不由得四处张望,却也不敢乱走,仍是原地等待。

    又过了一阵,岳菱忽然瞅见白潇跟在反向的人流中满脸焦急地寻找着,她欣喜地正要迎上去,不想白潇仍是没看见她,跟着人群往前去了。岳菱一愣,忙盯住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紧紧追了过去。

    岳菱身形小巧,很快就挤到了白潇身边,伸手抓住白潇冰凉的指尖。白潇蓦地回头,表情看起来快要急哭了,他一把将岳菱捞入怀中,久久不愿松开。

    岳菱轻抚着白潇背脊,嘴里说着:“没事,我没丢……”内里却是忧心忡忡,不知白潇这是怎么了。

    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人流,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岳菱就着急地拉住白潇问:“你今日是怎么了?我离你那么近你都没发现。”

    沉默半晌,白潇心知瞒不过,只好乖乖说出实情,原来他到了非常关键的蜕皮期。他已经很久没有蜕皮了,上一次蜕皮还是五十年前。

    岳菱惊怔住,她对此也有些了解,因生长需要,蛇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脱一次皮,蜕皮后会变得更强壮。但蜕皮期是蛇最脆弱最危险的时候,它们会变得虚弱,行动变得迟缓,甚至眼睛会慢慢浑浊看不见,直到成功蜕皮。然而,若不能成功脱去旧皮,蛇会因此而亡。

    岳菱心头慌慌的,嗔怪道:“怎么不早说!要不是我今日发现不对,你打算瞒我到几时?走!回家,明日起别想再出门了!”

    岳菱拽住白潇就走,气呼呼地像个斗鸡。

    “我没想瞒你,只是时间尚早,想过阵子再同你说。”白潇赶紧解释道。

    这事迟早瞒不住,他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感官也失了灵敏,所以今日他才这样慌张。气味杂乱,他挤在人群中,根本分辨不出岳菱的气息。等再过段时间,他会变得嗜睡,也不再进食,便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蜕皮对他来说,无异于一次次渡劫,尤其他的身躯已这样大,蜕皮更是困难,若不能成功蜕皮,会就此死去。以往这种时候,他会在深山中找个幽暗、安全的洞穴静静度过,可这次他想等临近了再离开。

    岳菱不理他,只顾闷头往回走,她一心想快些回家,下意识走了近路。而白潇心中思虑着如何安抚岳菱,没注意岳菱抄了近路,等他发现时,已是迟了。

    一座不大的寺庙庄严地坐落在不远处,庙里僧众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随风飘入岳菱耳中,她气息一窒,有什么东西凭空而生。岳菱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已腾空而起,她低呼一声,紧紧抱住白潇脖颈。

    白潇抱起她在隐蔽无人处原地消失,飞速远离寺庙,不到片刻工夫,他们就已回到了食肆。糟糕的是,抱起岳菱的同时,菜篮子被白潇扔在了寺庙附近。

    白潇抱着岳菱径直回了卧房,岳菱头上的汗已浸湿鬓发,她紧咬嘴唇一声不坑,强忍疼痛。白潇抬手就要为她压制窜出的黑气,却被岳菱按住手,她喘息道:“我自己来。”她不想让白潇在如此关键的时期为她消耗灵力。

    白潇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自己来,自己在一旁焦急地看着。

    岳菱打坐压制,奇怪的是,黑气似乎退无可退,一团团从岳菱鼻子和耳朵里冒了出来。白潇一惊,正要驱除黑气,谁知黑气却自行消失无踪,而岳菱神色平缓下来,身体已恢复如初。

    这之后的数日,岳菱和白潇各自为对方操心不已,岳菱每日事无巨细地照顾白潇,要他卧床休息,到点吃饭,早晚一次允他在院中走动。白潇无奈感动之余,也在时时细心观察岳菱情况,见那邪祟黑气未再出现,这才稍稍放心。

    伙计们很快就知道了白潇即将蜕皮的事,天天把白潇当重症病人对待,就连苏原来找白潇,都被黄岩哄骗了回去。

    一个炎热的午后,白潇在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纳凉,身边躺椅上卧着昏昏欲睡的赤狐。岳菱被蓁蓁拉着去了隔壁王大娘家,王大娘的夫君开着家绸缎铺子,而王大娘自己是远近闻名的绣娘,她的绣品可谓千金难求。

    蓁蓁迷上了刺绣,常去找王大娘讨教,有时拽着岳菱一同去。王大娘处往往聚着不少女子,岳菱不怎么说话,倒是喜欢听她们闲话家常,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岳菱看的听的多了,自己也有了想绣的东西。白潇那支箫携带总是拿布裹着,她想缝个袋子,再在袋上绣一株青竹。

    王大娘是个温柔而耐心的中年女子,对于他人的讨教从来都细致指导,不厌其烦。她育有一女两子,小儿子还不到五岁。

    岳菱喜欢与王大娘相处,这一日她留到了最后才走,王大娘进屋给岳菱取些针线,岳菱站在廊下抬头望着半晴半阴的天空。

    王大娘的小儿子本在院中自娱自乐地嬉闹,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他好奇地慢慢靠近岳菱。小小的孩童盯着岳菱身后的地面,又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好奇问:“你的影子怎么和我的不一样?”

    岳菱回身,俯下身温和反问:“有什么不一样?”

    小孩子脱口道:“你的影子在动啊,有黑色的东西飘出来。”

    岳菱惊诧,她猛地回头,只见自己的影子安静地拖在身后,并无任何异常。

    岳菱忐忑不安,她不敢再待,未向王大娘辞别,便匆匆离开。

    回去后,她未将此事告诉白潇,并以不打扰白潇休息为由挪到软榻上睡觉。而白潇并非一无所觉,他能感觉到岳菱身周若有似无的邪祟气息,但看不见更抓不着,这让他忧心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等度过蜕皮期再想办法。

    这几日,黄岩欲回花都外的酒楼一趟取些旧物,岳菱便托黄岩给银莲带了一盒自己亲手做的胭脂,她自己无意打扮,却知道银莲平常最爱这些。她原想着等过阵子回花都看望银莲时送她,既然黄岩要回去,便托了黄岩。

    黄岩一去就是五日,在第六日中午时顶着烈日回来了,他一身汗嗖味,阴沉着脸。蓁蓁喊他打盆凉水洗洗去去暑,他也没理,闷头回房去了,连中午饭都没吃。

    这多少有些反常,岳菱、白潇和其他伙计轮番去敲门,黄岩始终躲在房中不吭声。直到第二日下午,岳菱再也忍不住,破门而入,酒气扑面而来,她看见了抱着酒坛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黄岩。

    傍晚时,黄岩悠悠醒转,迷茫的神色在看见岳菱和其他人时,变得郁郁低落。岳菱问他,他只说“无事”,翻身上床倒头就接着睡,其他人无法,只好各自回房。

    这些日子,白潇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一入夜就昏睡过去,吃的也很少。岳菱为他掖好被角,留焕叶蝶在他身边,熄了灯烛,关门出了卧房。

    她放心不下黄岩,又去敲黄岩房门,没敲几下,就察觉房中没人,可灯却亮着。她试着推门,门没锁,应声而开。

    房中很乱,岳菱扫视一圈,忽然看见枕头下压着个闪光的东西。她走过去,不知为何,心脏砰砰砰跳得越来越快,她慢慢将那个凉凉的磨得光滑的东西抽了出来。

    一时间,如遭雷击,岳菱无措地站着,盯着手里的物事,口干舌燥,又仿佛冷得承受不住,微微打着哆嗦。

    手里是一把熟悉的短剑,准确说是一把淬毒的短剑——陆珺的短剑。

    这把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岳菱恍惚着握紧短剑,闪身飞入无边夜色。

    她先在镇上绕了一圈,没发现黄岩踪迹,又出了西门,向西门外无人处而去。

    未行多久,她突然注意到河边荒滩上闪着点点火星,在夜里格外醒目。就着幽暗月光,她看清了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坐着的黑魆魆的人影。

    岳菱靠近时,那蜷着的黑影仍是低头一动不动,丝毫未觉。

    岳菱望着那堆火星明灭的纸灰,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胸口凉飕飕的似乎成了个空洞,只剩下恐惧肆虐。良久,岳菱颤抖着问:“你在给谁烧纸钱……”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下去。

    黄岩猛地抬头,吃惊不小,他站了起来,避开岳菱燃着两点孤火的黑沉双目,低声道:“一个朋友。”

    岳菱摇摇欲坠,她听见自己细如游丝的声音问:“是不是……他?”

    黄岩冲口道:“不是!”

    “那这是什么?!”岳菱将手伸到黄岩面前。

    黄岩看着她手中的短剑,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回去取东西,就将它一并取了回来。”当初岳菱赶走陆珺,陆珺什么也没带走,这把短剑一直搁在陆珺枕边。

    一颗泪无声滑下,岳菱已经有了答案,她带了哭腔,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他?”

    黄岩直僵僵站着,不作声,想走,却被岳菱拦住,两人僵持着。黄岩终是长叹一声,道:“你不会想知道。”

    岳菱嘴里一股铁锈味,是她咬破了自己嘴唇,她说:“告诉我。”

    “两年前,他就已经死了,病死在家乡。”黄岩木然道,他抬头望天,两行热泪流淌过脸颊。

    长久的沉默……

    岳菱突地倒抽一口气,踉跄着后退几步,无意识重复:“两年前,两年前……”仿佛不理解这三个字。

    而黄岩一腔悲戚无处排解,此刻终于找到宣泄口,他自顾自哭着道:“这次回去,我临时起意,约了雀风出来吃酒,想让他帮忙打听陆珺的下落。不想雀风酒酣时说漏了嘴,我一再逼问下,他才说出实情。”

    是了,银莲手眼通天,只要她想,怎么可能不知道陆珺的去向,岳菱想着。

    从极北冰川醒来时,她便感应不到那丝分离出去的元神,本以为是红姑做了手脚,原来,自那晚后,仅过了三年,他就死了……

    岳菱转身,一步步往回走,她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中,她好似看到前面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慢慢走着。恍惚看到那人回头,扬着一张明净的笑脸,仿佛在呼唤她。

    岳菱咧嘴一笑,咸涩的眼泪流进嘴里,她跟着那个身影,脚步不停。

    她身后,黄岩默默跟在五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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