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晌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在小学时的一件事。那天春游,他偷偷脱离队伍跑去找秋袅袅。可他刚找着她,正想拿水杯喝水时,水杯却不知所踪。

    秋袅袅笑着把自己书包侧袋里的果粒多递给了他。然后五六个人一起去找他的水杯。走了不知道多久,林晌手中的果粒多也空了,他转过去去看秋袅袅,一眼便瞧见她早已口干舌燥,嘴唇上起了一层死皮。他险些跳出去,他问她为什么不喝水。

    “我妈妈好像没给我放水杯,”秋袅袅低下头去。

    因为老师们不允许他们带钱,所以这群听话的孩子如今身无分文,秋袅袅只得渴着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啊,我给你想办法啊,”林晌略有些生气,说着他就拉起她的手,向人四处打听小卖部的位置。

    众人跟着他去了小卖部,老板坐在木屋里翘着二郎腿,开着风扇看着电视。

    那时他们的个子并不高,林晌扒着柜台问他:“叔叔,我可以拿东西换水吗?”

    那叔叔心不在蔫:“你怎么个换法?”

    林晌将一包薯片放上柜台去:“可以换一瓶‘尖叫’吗?”

    “你这不够啊,小孩。”

    “不够?”

    “我这里一瓶‘尖叫’十四块,你这太少了,换不了。”

    林晌愣了一下,便把书包放上柜台。那大叔顺走了他大半零食,之后给了他一瓶雪碧。

    “为什么是‘雪碧’?”林晌不满地问他。

    “给你就不错了,一边玩去,”大叔边说边继续看电视。

    林晌怒火冲天,真想和他理论。一只手拉住了他,是秋袅袅。

    秋袅袅道:“走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谢谢你。”

    林晌至今都无法忘记她在事后咕咚咕咚喝水的样子,还有她喝完后朝他感激的微笑。

    我对你好三分,你对我好五分。此便是他与秋袅袅的交涉。他觉得在她身边,自己可以化身小太阳;没她在身边,自己不过只是身披铠甲、独善其身,永远配不上”铠甲勇士“四个字。

    林晌望着眼前那个专心致志看月亮的女孩,感觉自己望尘莫及:她真的好优秀,她永远是那样宠辱不惊、温文儒雅。最让林晌羡慕的是,她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他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在他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是一直陪他,还搬去了城里的小区。林妈最后劝动了秋妈,让秋袅袅在大姑的陪同下也搬去了林晌所在的小区。林晌很开心,他一如既往地每天去摁秋袅袅家的门铃。和她一起上下学。

    奶奶也不大管他了,他算得上过上了稍微舒坦的生活。不过,爷爷奶奶争吵的次数也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直到……

    那天,林晌正在教室门口等秋袅袅一起走回家,张老师突然走过来对他说:“林晌,你快些回去吧。”

    林晌眨巴着眼:“张老师,我要和同学一起回家,我妈妈说一个人走不安全。”

    张老师俯下身,语重心长地说:“还是快些走吧,还有,林晌,有些人注定要离开的,就像太阳注定要西沉,所以不要让伤痛伤身。”

    林晌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却浑然不知她正在说什么。

    “快去校门口吧,”张老师拍了拍他的肩。

    林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先跑到四班门口朝秋袅袅喊道:“念念,我先走了。”然后,他便箭一样冲了出去。他来到门口,校门外人已寥寥无几,保安阿姨见家长们要进来了,便按下了大铁门的关闭按钮。林晌见前面一个孩子出去了,也跟着出去。不想家长们一个两个伸出手来:“欸!同学你能去××班把×××叫出来吗?”

    “还有××班的×××。”

    于是,林晌便被卡在大铁门的滑道上,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眼看门就要轧到他了,保安阿姨一把把他拽回来,家长们也才把手收回来。

    “很危险啊,小朋友!”

    林晌泪光晶莹:“谢谢阿姨。可是,可以放我出去吗。我要出去,我家里有事儿,我得快点出去。”

    “可是,学校规定了,从今天开始只有父母来了,才可以放人出去啊。你要不要去保安厅里给爸爸妈妈打通电话,让他们来接你?”阿姨道。

    林晌想起康叔叔的话“以后尽量不要主动打电话来麻烦你妈妈”,便摇了摇头。

    “我要出去,我真的有事,”林晌的声音越发颤抖。

    “欸,反正你也出不去了,你还不如去一一班叫个人啊。”

    “叫什么叫!你能不能别鬼叫了!就是因为你手伸那么长,我才没有出去,都是因为你!”林晌指着他,面红耳赤地吼道。

    “小孩子家家的怎么那么凶啊。”

    “就是,没点家教。”

    林晌气急败坏,他将自己身上的书包直接砸到了大铁门上,他大声地说:“我没家教,又不是你教的,你管得着吗?我家人出事了,我能不急吗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你们就觉得我好欺负?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少在这里给我倚老卖老,给我在这儿装蒜!”

    大人们没了声音。

    这时,秋袅袅走了出来,看见林晌被钳制住了,便拉起他的手,向众人道:“刚才我弟弟有些失控,我替他向大家说声对不起。”

    她又走到保安阿姨面前:“阿姨,这是我的出门证,我和弟弟是没有家长接送的,请让我们出去吧。”

    保安阿姨点点头,打开了旁边的小铁门道。

    这一刻,梧桐叶随风发出沙沙的响声。

    林晌觉得秋袅袅是自己的守护天使。

    “走吧,林晌,”秋袅袅站在门口望向他。林晌点点头,二人一起冲出门去。

    到了小区门口,林晌便看见母亲和康叔叔,他尚未上前打招呼,便被母亲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秋袅袅走在后面便看愣了。

    林妈冲他吼:“你怎么这么慢!我不是叫你老师去叫你了吗,叫你快点快点,你就这速度?”康叔叔怀抱着林晌那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冷眼看着。

    天上飘下毛毛细雨,打在了林晌身上。他只觉得半边脸火辣辣的,无暇去顾及这雨了。

    雨夹杂着他的泪缓缓地滑过面颊。

    秋袅袅从包中掏出伞来,走到林晌身边,低声向林妈问好。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生气的面目狰狞的林妈,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林妈对秋袅袅视而不见,继续冲林晌吼道:“你爷爷没了!”

    “怎么会……爷爷怎么会……”

    “从酒楼上摔下来没了,”林妈泣不成声。康叔叔也打起伞来,把林妈掩在下面,还不忘挑唆一句:“本来,你早四十分钟的话,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听说你爷爷走的时候,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说要见你呢。”

    林晌呆若木鸡地站着,没有狡辩。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林晌。你和你爸一样,永远都不会在别人需要你的时候出现,”林妈道,“老康,你带小晔先回去,我去趟医院——林晌,你也可以回去了,这里没你的事了。”随后,林妈转身而去,头也没回。

    康叔叔也随之而去,留得秋袅袅和林晌两人呆在原地。

    儿时的梦又一次出现。

    “小晌,妈妈去帮你把气球找回来。”……

    “呆在原地不要动哦。”……

    林晌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瓢泼大雨里,泪眼朦胧。

    “为什么大家都走了,为什么总要丢下我一个人?”林晌朝那正在接受风雨洗礼的路面大吼道。

    “你还有我呢,”秋袅袅在他身后道,“我会陪着你的。”

    林晌转过头看着秋袅袅,他羞愧地用袖子擦起泪来。

    “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什么流血不流泪……男孩子为什么不可以哭啊?哭吧,哭吧,哭累了就好了。还有,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哟,”秋袅袅笑道。

    林晌故作一脸嫌弃:“我才不要呢。”

    秋袅袅道:“那就回去吧。雨真的下大了喂。”她忙着掂量雨,却不知林晌掂量着的是他在她心中的分量。

    “所以……你真的只是把我当弟弟吗?”他的声音比雨溅在地上的声音,打在樟树叶上的声音还要轻。

    秋袅袅突然说:“林晌,我给你看下雪,怎么样?”

    林晌呆呆地望着她。

    “你瞧,只要你用伞把路灯遮上,再去看那些雨。”果真,那洋洋洒洒的雨在路灯的照耀下恰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林晌看得出奇:我怎么从来没想过呢?

    “世界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做不到的事。如果一个人要走,总会有办法留住他。实在不行,也是可以久别重逢,”秋袅袅道。

    林晌点点头。可惜没走多久,他就到家了。秋袅袅正想转身离开,却听得林晌叫住了她:“念念,我……我总有一天会帮你撑伞的。”林晌说着,脸上便飘过两朵红云。只是此时单元门的房檐垂下一道雨帘,二人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周围哗哗啦啦的,听不清彼此的声音。

    秋袅袅没听见,却装作听见了,她大声地回道:“好。”

    想罢,林晌从思绪中找回自我,他捡起地上的书包对秋袅袅说:“谢谢你陪我那么久,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秋袅袅笑了笑:“哦,你不应该说‘等我走了再出来’吗?此情此景和当初你先跑出帐篷真的很像噢。”

    林晌尴尬地想抠地板,只可惜没地板:“啊?难不成你害怕摊上‘小树林里把男生弄哭’的罪名?还是怕他们看见我俩之后,怀疑咱们的关系?”

    秋袅袅:“对,我是怕,我都怕。所以这次我先出去,你垫后,OK?”说罢,她便踩着石板小道准备出去了。林晌倏地抓住她的手,把她吓了一跳。

    林晌道:“咱什么关系,咱心里和明镜似的,怕什么?我不管,我就送你到女寝门口,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秋袅袅心里五味杂陈,害怕、惊喜、激动、羞怯灌满了她的心,只是她不敢流露出分毫,生怕别人看懂了她的的心。

    于是,别人看到的是,一个活泼开朗、春光满面的小男生拉着一个木头人来到了女寝门口。

    秋袅袅面不改色:“走吧,再见。”

    林晌笑意不减:“好,明天教室见。”

    秋袅袅看了眼签字表便上楼了,满脑子都是林晌带她冲出竹林时说的话,她一时间面红心跳。可下一秒,她又失去了欣喜:“他好像对每个女生都这样,好像妇女之友。”

    待她洗漱完,自己寝室里就聚了好些人,秋袅袅不喜欢这些爱走街窜巷的女孩。秋袅袅缓步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洗漱用具。柯可儿见她来了,便笑道:“袅袅,刚才在门口和你说话的男生是谁啊?你不会谈恋爱了吧。”你嘴可真碎,还当着那么多人碎,真是找茬。

    秋袅袅笑道:“今天我值日,班规不是说,值日生要一起走吗?所以他和我顺道,就顺便和我说了声再见。”柯可儿等人听了后点点头,便陆续出去了。

    秋袅袅心想:“许是她们在一楼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我可真不小心。”

    曲落渝见她不慌不乱,略有些吃惊,问:“那个‘他’是林晌吗?他今天也值日?”

    秋袅袅:“没有啊,他在等男生们。”

    曲落渝笑了笑:“你们之间的关系好微妙啊,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说罢,忙开始张罗明天要收拾的东西。

    第二天最后一节课用于班委竞选,也就是所谓的班会课。同初中不一样的是,他们这群高中生不大愿意上台,在李老师的再三催促下才勉勉强强上台去。

    “我们班有纪检委员吗?”李老师问道。

    这么一问,同学们都笑了:“莫筱,谁是纪检委员呐?”

    莫筱正在理书包,连忙举起手来,即使大家都在笑,他还是迎难而上:“李老师,是我。”

    李老师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问:“你管过吗?”

    全班笑得更猖狂了。

    古云霄笑道:“老师,干脆别弄这个职务了,反正没人管。”

    众人应和着,李老师便让赏怡颜把“纪检委员”四个字从黑板上抹掉了。

    待选完班委后,李老师又开始组织大家竞选课代表。萧瑛琭本也想竞选语文课代表,却不想李老师说:“大三门课代表,我们尽量一男一女,其他科目只要一个人就可以了。”因为祝尧君是语文课代表,且又是她的好朋友,她就打消了上台竞选的欲望。

    谢亦余走上台去,坦言自己想当英语课代表。只有秋袅袅和林晌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不过是想借此扑灭任雪飞“嚣张”的气焰,顺便捞个一职半位。

    “就这么定了吧,李老师。让谢亦余和全磊当吧。”

    李老师有些为难:“可是,任雪飞也没弃权啊。”

    “是啊,她说她想当英语课代表的,”曲落渝道。

    放学铃响,因为好些同学要坐校车回家,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古云霄:“李老师,我们举手表决吧。”明显是要落井下石啊,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秋袅袅心想:“到时,愿意投票给任雪飞的也会迫于压力投给谢亦余吧。”

    李老师摇摇头:“时间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周日返校的时候,我们再投票。”待李老师走后,全班就炸开了锅。

    “为什么不举手呢,我真服了。”

    “早好不好嘛?”

    ……

    听着众人的抱怨,秋袅袅理好书包便出去了,心想:“为什么这么恨任雪飞?”她独自一人来到四楼天台,她走到东边望下边广阔的操场,自言自语道:“恨意随风其,风止意难平。”

    至于林晌,此时他正环顾四周,见秋袅袅已逃离教室,便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

    他本可以坐校车回去的,但是他不愿意那么快回家。反正都是一个人回去,他也不差这些时间。他愿意和十几个同学站在破败的公交车站等一辆缓慢驶来的34路公交车,然后就算有座位,他也会抓着扶手,一直站到地铁站下车。有时遇到认识的人,他也会说笑一会儿。梁庭秋曾问他要不要搭车,他直接拒绝了。梁庭秋自知拗不过他这古怪的个性,便没再多问。

    其实林晌没有什么回家的欲望,如果可以一周都住校的话,他也是愿意一直住在这儿的。因为他没有家,那座空洞的房子只不过是他遮风挡雨的住所。那里没有妈妈,爷爷,奶奶,也没有多年未见的爸爸。

    他望向那西沉的落日,便会想起母亲接到电话后冲出房子的那个下午。

    或许那时,父亲离开前,命运给予他的短暂的美好时光,只是一场梦。同他有生以来第一场梦,那场父母将他抛在原地后各自远去的梦是一样的。

    夕阳坠落到地平线以下的地方去了,他恍恍惚惚地念叨着:“有些人注定要离开的,就像太阳注定要西沉。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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